一年后。
    联邦某医疗星。
    护士晓静对着镜子认真看了看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她的相貌不属于一见难忘的那种,但因为年轻,有种朝气勃勃的青春之美。
    她知道,那个人喜欢她这个样子,喜欢她的活力,喜欢听她说话,尽管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
    这里所有的护士都仰慕他,但是没有人因此而产生争执,有些人,你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跟你不属于一个世界,但这并不妨碍你崇拜他,这种感情反而让她们这些小护士们团结到了一起。
    站在病房门口,她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按了一下门上的按键,待绿灯亮起,她才推门进去。
    这里所有的病房有两种开门方式,一种是像她刚才那样由屋内的人开门,一种是负责此名病人的医生和护士的声纹认证(以避免紧急状态下因为开门对手部造成污染)。
    他到这里的第一天,医院就提醒所有人,除了他的主治医生外,没有人可以不经他允许直接进入他的房间,所以他的门只留了杨枭医师的声纹。
    病房内的人已经醒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但他正在用悬挂在上方的显示屏来看书。
    他的病房很大,有会客厅,有书房,采光也好。在他住进来之前,这个套房被重新装修过,晓静觉得应该是专门为了他配合他的喜好而设计的。
    他喜欢光,喜欢有生命力的事物,可是他自己并不好动,开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后来是没有选择。
    医疗星上生活的病人数量巨大,通常都是用医疗码来称呼,并不是不把病人当人看,而是为了避免同名的人造成病历录入读取错误,为了保证安全,反而是用医疗码比较放心。
    但晓静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作为联邦全体民众都关注的联邦校际对抗赛,晓静也是看了直播的,那个傅熙照等待着与其共同出场的男人,那样的相貌,那样的气质,怎么可能不让人记住。
    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林镜没有出现在对抗赛的赛场上。
    原来,他生病了呀。
    林镜的病历只有杨枭医师可以经手,不要说护士,就连医院大医师级别的人都不能过目,听说是联邦高层的决定。
    但是晓静知道他应该病得很重。
    有些东西是隐瞒不了的,他的用药,他的临床反应,毕竟杨枭医师不可能一个人来处理林镜所有的事情。
    最开始入院的时候,他应该是身体出了问题,自体换血(将血抽出身体经过过滤装置再重新输回身体)一般用于血液病的治疗,但他持续的时间极长,不像是一般的血液病。而且他的身体有渗血,这也不是血液病的病症。
    而现在,晓静看着林镜被固定的头部,忍不住红了眼眶,又要努力压抑着,怕在他面前哭出来。
    他们这帮小护士们讨论过,觉得林镜的病应该是加重了,有可能是扩散到了大脑。
    无论人类的医学水平进步到何种水平,大脑都是医学的禁区,因为无法更换,所以一旦大脑出现问题,通常的结果都不太乐观。
    林镜做了很多次开颅手术,在晓静短短六年的护士生涯里,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频繁地接受开颅手术。
    自从开颅手术之后,他就只能躺在床上了,因为手术太频密,为了避免反复开刀,所以采用的是可重复开合的做法,直接后果就是为了避免错位,他大半时间都被采用物理方式封闭在床上,其它时间也是保持头部被固定的。在这一点上,晓静是佩服杨枭医师的,林镜的净身工作,以及为了保证肌肉组织不萎缩而需要的按摩工作,都是杨枭医师亲手来做。他甚至在会客厅搭了一张床,每天就住在林镜的病房里。
    但晓静更佩服的是林镜。她见过身患绝症的人绝望哭泣,或者心如死灰,也见过受不了治疗的痛苦的人宁可死也不想再治下去了,可是林镜的表现太平静,他既没有急于康复的急躁,也没有前途无望的沮丧,就仿佛只是过着正常的生活一般。他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十分温和,从来没有对他们展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更没有在他们身上发泄动弹不得的烦躁。他甚至还在自学联邦第一军校的课程。
    所以,他应该不会死吧。
    晓静走上前,打开桌上的音响,爱丽儿的歌声回荡在病房内。
    林镜很喜欢爱丽儿,每次手术之后,他们猜测林镜的恢复情况,就是根据他的病房内何时能传出爱丽儿的歌声来判断的。
    他已经能看书了,那大概也会想听爱丽儿的歌了吧。
    会客厅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男人冲出来,直接推开了晓静,关上了音响。
    晓静看着杨枭医师怒气冲冲的样子,根本不敢吱声。
    关上音响,杨枭转身对晓静说“以后不要擅自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要不要听歌不是你可以替林镜做决定的!”
    晓静知道自己可能是犯了错,赶紧点头。
    晓静觉得杨枭医师对林镜的态度很奇怪,毋庸置疑,他非常关心林镜,否则也不会日日与他生活在一起,可是他对他也是严厉的,那样高密度的开颅手术,杨枭丝毫不考虑林镜的身体,靠着治疗舱的愈合作用,以一种几乎达到人体承受极限的速度在进行手术。
    而林镜也就真的承受下来,没说过一个“不”字。
    “没事儿的,你知道,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林镜没法扭头,不过杨枭那么大的开门声以及关上的音响也足够他推测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杨枭看了看林镜,觉得自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对不起,不过以后还是要问过再做,知道么?”毕竟自己推人在先,杨枭道了歉,却也不忘提醒护士。
    “是的,杨医生。”晓静知道这次是自己冒失了,“我是来更换营养液的。”
    林镜是病床是治疗舱改装的,唯一的不同就是并非全浸入式,可以根据需要脱离治疗舱。毕竟无论是开始的身体治疗,还是后面的开颅手术,林镜都基本处于全身受限的状况,在治疗舱里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比如进食),只是需要经常更换营养液。
    晓静完成工作后就静静离开房间,今天杨医师情绪不佳,她还是不要留下惹人嫌了。
    杨枭坐在林镜的病床旁,一周前他完成了最后一次手术,今天林镜头部的固定就可以解除了,虽然知道她脑部外附的假性皮层已经彻底剥离,但听到爱丽儿的歌声,他还是会紧张。
    一年前,经过详尽的全身检查,他发现抑制剂居然在林镜的身体里仍有残留。幸运的是,林镜大脑的情况居然是他猜测过的最佳情况,其外部的皮层与内部皮层并非完全粘连在一起,从理论上来讲,是可以剥离的。自从知道林镜是听到爱丽儿的歌声而二次发病的,他就觉得也许可以利用爱丽儿歌声中的共鸣作用来松动外部的假性皮层。根据他自己的方案,是要让大脑自然吸收碎块,但是林镜坚持用残酷但也是快速的开颅取出碎块的方式来进行治疗。杨枭原本是不同意的,等林镜跟他讲了七年的时间限制以及她对幕后黑手的猜测,他才明白,原来林镜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未来,如果等待大脑自行吸收,那至少要十年,可是林镜,不,应该说冯瑶,只剩下五年多的时间了。
    所以只能冒险。
    他们告别第一军校,带着孤掷一注的勇气,来了到这颗医疗星。
    杨枭有钱,但是他无法在联邦合理地解释他的财产来源,为了给林镜最好的治疗和康复环境,孟校长出钱,傅熙照出人,给林镜安排了这个病房,和最好的医疗团队。而他们也在林镜的请求下,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林镜,只是透过杨枭得知治疗的进展。
    这样痛苦的一年呀,杨枭简直不敢回想,自己怎样看着林镜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接受治疗,她的信念坚定,可是对杨枭来说,那是他第一次想要放弃为义父报仇,只为了不让她再这样痛苦。
    可是,那不仅仅是他的仇,他没有资格喊停。
    一年的治疗过程,折磨的是她的身体和他的心。
    即使到了已经全部完成手术的今天,他仍然心惊胆战,只有亲自经历全过程又懂医的他知道,有多少次,她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历史上,没有人试图从人体中排出抑制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抑制剂的作用是不可逆的,那么是否残留在人体内已经不太有所谓了。但是林镜的情况太过特别,如果不完全排出抑制剂,她大脑的假性皮层就不能脱离,否则她的大脑会直接被抑制剂损伤,而抑制剂在十六年的时光中都未能完全代谢,可见其扎根之牢。要排出抑制剂,不仅仅是换血这么简单,在肌肉中的毒素也要被排出,像从海绵中拧出所有的水分,加上她被抑制剂侵害的E级体质……每一次她停止呼吸,他也跟随着停止呼吸,他前所未有的明晓,她的生死决定了自己的生死。
    为了进行短时间频密的开颅手术,他不能闭合她的脑部刀口,而只能用物理方式封闭她的大脑以及身体(以避免生理性肌肉反应带动伤口)。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你可以思考,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有如一个活着人,活在死者的身体里,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幸好,林镜是最好的病人,坚定而温和。
    如果她的基因来源于冯铮,那么他可以理解养父为什么会为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自绝身亡。
    杨枭不是在和平社会富裕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他见过太多人性的黑暗,他不认同帝国的人种论,但也看不起联邦的伪善,可是林镜让他看到了普世意义上的好,那是放诸星际都可以成立的一种绝对的存在。
    就好像无论是帝国,还是身在魔塔的养父,都必须要承认冯铮的优秀。
    他看着病床上的女人,娇小的身躯里承载着强大的灵魂,是他爱着的人。
    他终于不再惧怕,不是因为她已经被治好——对她来说,更艰难的路反而在后面,而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人生和命运都在她身上,他终于确认自己的方向,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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