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赤辞阴沉着脸坐在黄河岸边,看着从北边逃回来的族人。
    八百前锋,逃回来的只有四个人,拓跋敦,人称黑牦牛,以前是拓跋赤辞的亲兵,他一只手臂没了,胡乱的缠裹着布条,早染成了黑色。他三个年轻的儿子也是浑身多处负伤,他们狼狈万分,惊恐不安。
    “思头将军和细干将军,都被俘虏了,我们跳入黄河才逃过一劫,躲藏在河岸边草丛底下不敢现身,我们亲眼看到唐人把我们的人全都杀死了,首级堆成了山,无头的尸体全都抛入了黄河,把清清的黄河水都给染成了红河·······”
    拓跋赤辞脸越来越阴沉,心里的愤怒越积越满。
    他们被唐人骗了。
    那个愚蠢的思头啊,自己当初就不该听他的劝说,本还想着跟李道彦会盟,起码也能拖延点时间缓冲,谁知道,唐人居然如此无耻。
    “他们还在那吗?”
    “有多少人马?”
    “思头和细干死了没?”
    一连三个问题,赤辞咬牙切齿。
    老黑牦牛赶紧说,细干和思头被俘了没有被杀,唐人数量不少,有万余人马。
    “我们在河里泡到天黑后才悄悄逃离,那时候唐人还在,他们明显是想要在那伏击族长你。”
    赤辞拔出刀,在地上根据老黑牦牛的消息,划了一副简易地图,对于这片地方,赤辞了如指掌。
    他很清楚唐人现在哪个位置,那里确实是个不处的伏击之地,西面是黄河,南北都不草原,只有黄河东面有一片不算高的山林,唐人正是埋伏在那处。
    守着那处狭窄的必经之地,把兵马埋伏在山林里。
    “这些该死的唐人。”
    赤辞招来手下的将领们,拿着刀指着那简易地图做出了部署。
    队伍继续出发。
    ······
    午后。
    拓跋部的人马缓缓走来,出现在唐军的视线里。
    久且洛生亲自向李道彦报告。
    “都督,拓跋赤辞来了,我们已经看到了他的旗号,人马来的不是很多,就三千骑左右,跟思头他们的交待差不多。”
    “机会来了。”久且洛生兴奋的道。
    李道彦面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激动万分。
    “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们?”
    “看他们的样子,绝没有发现,完全没有防备。”
    “这就好,这就好,让大家打起精神来,勿必要擒下拓跋赤辞,若是不能生擒,就将他杀死,绝不能放他跑了。”李道彦再三交待。
    “请都督放心,才三千骑而已,我们一万多人马,以逸待劳,埋伏袭击,定能全歼羌贼。”
    羌人缓缓行来,连个前锋斥侯都没派出来。
    李道彦躲在一棵树后面,盯着羌人,寻找着拓跋赤辞的旗帜,和他的人影。“活该你败亡,居然如此轻敌大意,一个斥侯都不派。”他有些得意,自己这次越境偷袭的计划,看来真是不错。
    若是在洮州边境上会盟,羌人肯定会比较防备,而他们现在越过吐谷浑人的地盘,跑到党项人境内,这是他们绝对料想不到的,他们还以为是在自家境内行军,所以大摇大摆,毫无防备。
    拓跋赤辞一死,拓跋部这几千人马再灭掉,那拓跋部也就没有什么力量了,整个党项也就不值一提,他这次带了一万多人前来,几乎把岷洮诸州的兵马全都带来了。
    来前,他刻意的保持了隐秘,不透露一点风声,其实主要还是防着叠州的秦琅,怕他来抢功。
    上一次增援叠州,无功而返,这一次,他一定要独占这灭羌大功。
    他相信,战斗会很快结束的,就跟先前袭击歼灭思头他们的八百骑一样简单的。
    一万多对三千,他是羌人的五倍,有心算无心,这仗根本不用考虑,就是傻子也能打赢的。
    打仗的事,李道彦交给了洮州刺史久且洛生。
    久且洛生做为一个鲜卑将领,打仗经验丰富,绝对没得挑剔,就跟昨日那一战一样,干净漂亮毫不拖泥带水,不放跑一人。
    李道彦只需要坐在这林子里静候就好了,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出去享受他的再次胜利。
    他甚至都没有骑马,连铠甲都没有披。
    沉重的铠甲披在身上,实在是让他有些难受,反正这场战斗也不需要他出手。
    羌人在慢慢的接近,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埋伏圈。
    他们对死亡一无所知。
    号角突然响起,激昂而又高亢。
    久且洛生一骑当先,率先杀出了山林。
    道边的林中,密集的箭支如飞蝗般涌出,弓手们在为骑兵们掩护。
    箭如雨下。
    久且洛生带着骑兵们奋力杀出,试图将三千羌人拦腰斩成数截,就如他们先前伏击那八百羌人一样。
    突袭,切割,包围,宰杀,然后胜利。
    久且洛生很勇猛,身披明光甲,手持黑漆槊,身后是旗手高举将旗,两名勇猛的傔旗手跟随护卫,他的亲兵队更是紧随不舍。
    他高声呼喊,有些得意的望着前方的羌人。
    他们应当惊恐万分,措手不及吧?
    近了。
    久且洛生意外的发现,对面的羌人似乎并没有惊惶,也没有乱。
    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拓跋赤辞比较凶悍吧,手底下的兵也比较硬?
    这样想着,久且洛生的冲锋并没有停下,反而再次加速。
    再硬又能硬到哪去,被埋伏突袭,根本没时间反应防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横冲乱撞,将他们切成几段,然后分割包围。
    唐骑继续冲锋。
    羌人没有四散而逃,也没有惊慌失措。
    他们静静的看着他们冲锋,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的。
    羌人调头,他们开始逃跑。
    久且洛生看到这一幕,心中越发得意?
    虽然羌人的平静让他有些意外,可还不是逃跑吗?
    “追!”
    羌骑的反应有些让久且洛生惊讶,他们跑的非常快,遇到唐骑杀出,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非常平静且迅速的完成了调头动作,三千人马有条不紊没有丝毫混乱的转头跑了。
    久且洛生率骑紧追不舍。
    几千唐骑越追越远,后面的一万余步兵被拉开,留在了原地。
    李道彦面对着亲兵的禀报,有些皱眉,怎么事情与预计的不一样了。
    “追!”
    李道彦最终还是下达了追击的命令。
    万余步兵从山林中走出,披着铠甲提着弓弩刀枪迈开双腿奋力追击。
    几千辅兵跟随李道彦留在原地,负责看守粮草等。
    “一定要追上羌人,不能放他们跑了。”李道彦对亲兵交待,让他去给久且洛生传令。
    到嘴的肉,岂能放飞?
    三千羌骑飞奔而逃,唐人紧追不舍,步骑越拉越远,辅兵更是被甩在了远处。
    转眼间,一追一逃的两军已经消失在了远处,只剩下了天边传来的响声。
    李道彦有些烦躁的走动着。
    突然,剧烈的震动响起,犹如忽起的惊雷,却是自北面传来。
    李道彦惊讶的扭头望去,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出现了一线黑影。
    吐谷浑人还是叠州唐军?
    正当他还在猜测时,那支人马已经奔近了些,大旗显现。
    “羌人,是党项人。”
    “拓跋羌人。”
    有辅兵惊呼出声。
    这些辅兵只是岷洮诸州的乡兵召集,负责牵骡赶马运送随军粮草军械的,虽也基本上配了弓刀长枪,但发现无数羌骑快速奔来时,都慌了。
    李道彦也慌了。
    怎么会有拓跋羌人从他们的北面过来?
    他怔怔的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
    一名参军事见状,赶紧喊道,“这定是昨日有漏网之鱼逃回去禀报了拓跋赤辞,那羌贼派轻骑绕路到了我们北面,我们上当了。”
    “不可能!”李道彦不肯相信。
    “昨日战后清点,就发现斩首数有些不对,根本没有八百级,少了几十人,可久且刺史非说是有羌人死后落水冲走了。当时,定是有人跳河逃走了。”
    另一个参军则叫苦道,“我早就说过,咱们应当先放过拓跋思头这八百前锋,只盯着拓跋赤辞就好,现在好了,贪心那几千杂畜,却是早已打草惊蛇,得不偿失,现在咱们反被拓跋算计了。”
    李道彦站在那里,依然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几千辅兵看着羌骑越奔越近,又没得到命令,于是有的组织防守,有的则开始掉头逃跑。
    很快,逃跑的辅兵越来越多。
    等到两千羌骑冲近,李道彦的三千辅兵,已经逃的没剩下几百了,当参军们拉着他上马时,羌人已经如虎入羊群。
    三千辅兵一触即溃,四散奔逃。
    没人指挥,没有可挡羌骑冲击的车阵、营寨,只有简便武器的辅兵毫无斗志,四散而逃。
    羌骑冲散了辅兵后,分出一部份继续冲杀溃散的辅兵,余下大部继续向南冲,却是去捅唐军主力的后背去了。
    完了!李道彦心想。
    “快去通知久且刺史,让他当心背后羌骑!”
    参军事们带着李道彦仓惶而逃,有经验的参军事已经知道了结果,前后夹击之下,久且洛生绝对撑不住,唐军虽众,可步骑分离,待羌骑前后夹击,五千羌骑夹击之下,久且必败。
    “快,往东走,去叠州!”一名参军事高呼。
    顾不及久且洛生了,先逃命要紧吧,也只能向东逃,去向叠州都督秦琅寻求庇护了。
    上万的岷州都督府唐军步兵正撒腿追的欢,可人腿哪比的过马的四条腿,越追羌人跑的越远,跟唐骑也越拉越远,最后影都不见了。
    步兵们跑的阵形全无,正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忽然自背后杀出许多羌骑,如狼似虎。
    在那黄河边的平原上,如牛羊一样分散的唐军步兵,面对着突然自背后杀出的羌骑,想要聚拢成阵已经来不及了。
    羌骑如风一般的驰近,横冲直撞,左砍右刺,唐军很快就抵挡不住崩溃四散。羌人依然是留下部份,四下驱赶唐军败兵,然后大部继续往南飞驰追击。
    在一片黄河岸边草地,拓跋赤辞勒停战马,调转马头。
    三千羌骑也都转身。
    久且洛生正想说羌人终于无处可逃了,却不料背后也出现了一支羌骑。
    本该在身后相随的万余步兵,不见人影,却冒出来一支千余人的羌骑。
    久且洛生面色大变。
    拓跋赤辞却已经高高举起了斩马刀,率领三千愤怒的羌骑发起了绝命冲锋。
    数千骑兵在黄河岸边展开了骑兵对决,只是久且洛生再也笑不出来,本来是占绝对优势的唐军,现在反处于两面包夹之中,既无数量优势,也无士气优势。
    背后的羌骑,甚至让唐骑们心慌意乱。
    一场血战,久且洛生冲杀数次,眼见后面还有羌骑源源不断出现,却不见一个唐军赶到,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
    唐军士气低落,斗志全无,不少唐骑开始脱离战场,四散奔逃。
    回天乏力。
    久且洛生只得咬牙下令全军向北突围,试图去与步军汇合。
    他们拼命冲杀,好不容易才撕开一道口子,不顾羌人的撕咬向北疾行,好不容易逃回埋伏地,却只看到一群群羌骑,正漫山遍野的追砍着溃逃的败兵。
    不见李道彦,辅兵营也完全溃散。
    久生洛生差点吐出一口鲜血。
    羌骑又追杀而至。
    “走!”久且洛生不敢恋战,也顾不上那些溃散的步兵、辅兵了,只好带着溃败的骑兵继续向北突围,试图原路逃回洮州。
    ······
    日暮黄昏。
    黄河岸边,遍地都是唐军的尸体,旗帜折断,士兵伏倒。
    羌骑正在收割胜利的果实,他们把一队队抓获的俘虏驱赶到一起,许多羌骑则在斩首。
    对重伤的唐兵补上一刀,然后割下脑袋。
    有的人在翻动尸体,搜刮战利品,唐兵身上的甲衣,怀里的值钱东西,甚至是脚底上的靴子,都被他们脱落拿走。
    羌人战士们笑嘻嘻的收获着,满意着这缴获。
    拓跋赤辞坐在河边,正在洗涮着身上的血污。
    几名亲兵在向拓跋赤辞做着汇报。
    这一战,拓跋赤辞终于打了一个翻身仗。
    他率五千轻骑,得到老黑牦牛的及时禀报后,没有后退,而是当机立断的派儿子带了两千轻骑绕道北面,他自己率三千骑继续前进,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当唐军想再次伏击他时,早就有备的拓跋赤辞立即带着三千轻骑转身而走,唐人还以为他们在逃跑,紧追不舍,结果却不知道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一万多的唐军,实际上骑兵并不多,当更精锐的骑兵被他诱离战场,步兵被拉散后,唐军其实已经没有半点优势可言,最终被他两面夹击,各个击破。
    “找到李道彦和久且洛生没有?”
    “李道彦似乎带着一些败兵逃往叠州了,久且洛生则带着一些溃败骑兵往洮州而逃了。”
    拓跋赤辞抹干净脸上的血水,“逃的倒是快。”
    想了想,“留一部人马看守俘虏,其余人兵分两路,一路追击久且洛生,一部分随我追击李道彦,不能让他逃到叠州去。”
    李道彦非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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