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川离开了刑曹衙门,没有乘坐李德灿的官车,而是一路走着回家,道路上满是一队队被押解的犯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些犯人队伍照了面便是一阵厮打,打人的多是两班家的远亲或家奴,而挨打的则是原本耀武扬威的官宦,这些人因为主人或者宗家而遭到了株连,他们被没收了土地和财产,被发配到陌生的地方,向西最远到甘肃,向东则到宁古塔,帝国的边疆省份和军事绥靖区需要这些劳动力,是否要被发配已经不在于他们有罪与否,而是看帝国需要多少劳动力。
    没有人会去阻拦那些人打闹,街道上的百姓看到也会拍手叫好,对于他们来说,高高在上的贵人和仗势欺人的恶奴打在一起,是最好看不过的热闹了。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陈文川是矛盾,如今到底是什么场面,陈文川都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主仆互殴是斯文扫地,可百姓拍手称快如何又不能算是得人心呢?
    而回了家的陈文川看到自己的家门前也是排了很长的队伍,只见那些人青衣小帽携家带口的,就知道都是穷苦人家,有家中役使的家仆,也有长工和佃农,所有人都是来解契的,按照帝国的命令,朝鲜之民俱为良籍,卖身契等人身依附关系的契约一概废止,但在帝国平定中原各省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契约并非直接作废,而是由官方出银赎买。
    “叫什么名字?”
    “回东家的话,小的朴太。”
    “朴太是吧........。”陈文川的儿子陈子兴在一沓子契约中找到了朴太的名字,是陈家佃租土地的老人了,已经租种了陈家七年的土地,陈子兴晃动了一下算盘,照着账本计算起来了,噼里啪啦的一打,说道:“朴太,你可是欠了我家九石五斗的租子没有还,另外还拆借过两钱银子,对吗?”
    朴太点点头:“对,对,东家说的都对。”
    朴太这么说,他的女人却是从后面拉拽他,朴太不管,那女人说:“东家,那银子中秋的时候,我家用鸡蛋顶了的。”
    陈子兴身子往后一仰,咚的一声,脚直接砸在了桌子上,说道:“你顶的是利息,可不是本钱。”
    “东家,当时你家的账房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让他来,我们对质!”女人是个泼辣的性子,叫喊着,迎来了一群人的附和。
    陈子兴哪里还能找来那账房,帝国的商人可是随着大军一起到的汉城,局势稍稍和缓,就开门立铺,似陈家账房那等掌握中朝双语且能写会算的人才,早就被帝国商人用一月五两的高薪挖走了。
    朴太则推搡了一下自己女人,说道:“你废那些话干啥,他怎么说咱听着就是,反正钱又不用咱们还,是朝廷给咱还的。”
    陈子兴这才放下脚,高声说道:“朴太欠陈家租粮九石五斗,银二钱,今俱由衙门归还,即日起,朴太与陈家再无瓜葛。”
    说罢,陈子兴抽出一张桑皮纸做的文契,上面写明了朴太的姓名和积欠钱粮的来由,陈子兴先签字,朴太大字不识,由旁边一个书记官签了他的名字,他摁了手印,书记官做好这份文契,写了一张欠条,交给了陈子兴,陈子兴收好放在了一旁的盒子里,书记官说道:“朴太,你的事完了,拿着这个条子,去领官家租你的地吧。”
    “多谢老爷,多谢东家!东家,这样咱就两清了!”朴太欢天喜地的收好条子,说道。
    朴太的女人却是小心问道:“老爷,我们听说朝廷也给分地,地给了就是我家的了,是不是?”
    书记官拍了拍桌子,一个戴着镣铐的本地官员走来过来,书记官说道:“你把帝国奖分边疆土地的政策给朴家人解释一下。”
    而陈子兴已经开始下一个,第二个人是陈家的家仆,书记官只写了一张十二两银子的欠条就赎买了这个家仆的卖身契,这个时候,那个犯官已经解释完了分配边疆土地的事情,朴太和老婆商议之后,决定举家迁往齐齐哈尔绥靖区,以获得熟田二十亩,牛一头,犁一套和荒田五十亩的待遇。
    书记官也少见这种主动迁徙的,他从朴太手里要过原本的条子,又写了一张新的,说道:“给你的东西,这里上面俱已经写清了,你先到衙门领一家人的冬装和鞋袜,另外会有人给十五斤白面,记着,回了家先把这白面做成饼子或者煎饼,是去齐齐哈尔的路上吃的,懂了吗?”
    “懂了,懂了,还发衣服鞋子啊,好啊,好啊。”朴太一家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陈子兴用了两天的功夫,终于把家中所有的仆人和佃农的关系厘清了,收获了满满一箱子的欠条,完结的时候一汇总,竟有白银三百余两和稻米九百多石,倒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陈子兴收拾妥当,趁着晚餐的时间去找父亲汇报。
    圆桌上只摆着四种菜式和一锅粥几个馒头,陈文川向来不奢侈,菜色倒不见得比以往少,但菜品式样却是大变,以往冬季会有什锦锅子和羊肉羹的,可现在桌上全是买来直接切好的熟食,只有那一锅粥算是热乎的,这也怪不得厨房,陈家的厨子也被人花大钱挖走了,帮厨的仆人也被朝廷赎买遣散了,这一桌子菜,还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陈家夫人上街买来的,热闹了两年的陈家如今寂寥的很,父子二人对面而坐,形影孤单。
    “爹,和朝廷那边都收拾妥当了,所有欠条都在这里了,明日儿子就去衙门去讨债。”陈子兴给陈文川满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如释重负的说道。
    “罢了,收起那些条子吧,也不用去衙门讨要了。”久久不语的陈文川说道,见儿子不解,陈文川说道:“你以为衙门里的那些新官是好相与的,你去了自讨没趣不说,平白还会惹来诸多祸事。”
    “会有什么祸事,告示是朝廷发的,上面有理藩院总裁和领议政金铽的大印,作不得假,这欠条也是理藩院派遣的书记官亲自开的,也是真的,他们再蛮横,自己的帐自己得认吧。儿子是担心夜长梦多,就怕那李德灿一朝离开汉城,留守的官就不认了........。”陈子兴说道,他压低了声音,对陈文川说:“爹,儿子今天下午送那位书记官回户曹衙门,偶然听到有人说大王拒绝了天子封赏的朝鲜王爵,想要前往京城,自请其罪,以其屏藩一方,却失德侍敌为由,辞却王位,而且还说,朝鲜王室都曾屈身侍虏,无人可继王位,请归附天朝........。”
    当啷!
    陈文川手里的杯子落在了桌子上,他喃喃说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啊.......。”
    陈子兴原本想要去捡杯子,却发现陈文川的手在颤抖,这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连忙问:“爹,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陈文川摇头,他沉默了许久:“为父已经五十有七了.........。”
    陈子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而陈文川说道:“当年随先王来到汉城的旧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便是我了吧,随先王死去的人真是好福气啊,不用在家国天下之间矛盾,也不用.........,哎!”
    陈子兴似有无数的感慨,但最终也不过化为一声长叹。
    “爹,你不要胡思乱想,大王当与不当这朝鲜王与咱们家有何干系,当年先王不过予您一饭一衣之恩,您却鞠躬尽瘁,难道还真要您死而后已吗,说到底,朝鲜的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握,说句不该说的话,丙子虏乱,朝鲜臣服满清,若是驱逐鞑虏的不是帝国而是朱明,又岂会对朝鲜轻轻放过,还不一样问罪李朝王室,说到底,先王与大王这些年所作所为,那些所谓虚与委蛇,也不过是难以接受夷狄为主的局面罢了,那些小动作,是往小了说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往大了说是为了大明恩德,与当今帝国何干?”
    陈文川当然知道自己儿子说的是实话,但他又岂能忘记是朝鲜大王让他活命,得保衣冠完整的。
    “为父明白了,你吃饭吧,记着,明日去了户曹,万不可强求,更不要强出头,咱们陈家已经在这汉城安家立户,可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就惹来祸事。”陈文川道。
    陈子兴不解:“不会啊,朝廷张榜公示,又是书契完整的,如何能不认账呢?”
    陈文川苦笑:“认账,对谁认账,若你是良民功臣,他自会对你认账的,可若你不是呢,我猜来日你去户曹衙门,对方一定会找各种理由拖延时日,不予兑换,此后再去,怕是要再行审核了,查一查要债的这些人是何等背景,说不定还能找出几个满清余孽的漏网之鱼,为父问你,那些手持账单的人,有几个经得起审核的?”
    陈子兴倒是不觉得自己经不起审核,关键看衙门讲理不讲理,若是衙门铁了心的不给,随意编造一些证据来,便可以把自己一家下狱问罪,别说要债,连身家性命都不得保了。
    “那儿子该怎么办?”陈子兴问。
    陈文川道:“你明日去了,只看别说,若是人家愿意兑银钱给你,你就接着,人家若是不愿意,你就莫要强求了。”
    陈子兴张开了嘴,依旧有些不太乐意,但是想到如今自家已经不是官宦人家,只是普通百姓,所谓良民不与官斗,失去权力的他们又岂是人家的对手呢。
    父子二人对坐,斟酒连饮,偶尔发出声音,也是筷子碰到碗碟的声响,一直到粥完全凉了,也没有人想起喝粥。
    而第二日,陈子兴早早去了户曹衙门,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正如陈文川猜测的那样,户曹衙门以军资需求日甚,财政周转不济为由,暂缓清账,让众人两个月后再来,当时便有人不许,闹将起来,陈子兴远远躲开没有参与,而过了几日,便是又有人遭遇了抄家问罪,列出的名单被陈子兴看了,他回忆起来,其中不少都是那日闹清账时候的领头的。
    而等到说定的日期到了,陈子兴提着装满欠条和账本的箱子再去清账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积极了,而待他吃过早餐到了户曹衙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表彰大会的现场,一问才知道,有一些人人主动放弃了衙门的欠账,而获得了衙门的表彰,各家得到了‘忠顺绅民’的匾额,披红挂彩,像是中了状元一样送回了家,还免了各家三到五年不等的欠税,纳了他们家的子弟去学堂深造,将来好在朝鲜为官,而有大批人死硬着非要讨要欠款,就真的出现了陈文川所说的审核之事,一通审核下来,又是抓了大批的人,幸好陈子兴没有提交,躲开一劫。
    陈子兴也是明白了,新朝这是赖账不还了,谁敢来要账就往监狱里扔的节奏,非但钱要不回来,还自投罗网,索性把手里的账本和欠条往衙门里一送,也换了一张‘忠顺绅民’的匾额回来,这东西倒真与护身符一般,有了这东西,衙门再不上门找麻烦,问罪清算的名单里自然也把陈家的剔除了。
    “爹,这匾额挂哪里啊?”陈子兴带着匾额回了家,见到陈文川,问道。
    陈文川道:“一时还不知道挂哪里好,先收在库房里,日后若是用到,再挂也是不迟。”
    陈子兴也知道自己父亲不甚欢喜,也就顺从了他的意思,陈子兴把匾额放库房里,到了书房,对陈文川说道:“爹,儿子今日去衙门,打听到一件有关爹爹的事。”
    “什么事?”陈文川不解。
    “爹爹或许不知道,大王已经定下三月去京城了,因为是请罪和辞封,所以要带一些朝鲜旧臣去,金铽自然在其中,儿子听说,大王还点了您的名呢,说不定这一次去京城,您还会再度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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