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李茂才又上门来,迎接师父过府赴宴。
    李府也在西长安街上,与昔日的徐阶府毗邻。
    路过时,赵昊发现‘徐府’的牌匾没摘,里头还住着人。
    顺着师父的目光,李茂才从旁道:“这是徐阁老家的私产,现在有个叫徐五的管事在打理,前阵还来了个叫吕光的,在京里到处拜神。”
    赵昊瞥一眼李茂才,不用说,那吕光肯定也去过他家。
    吕光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个跟邵芳齐名的社会活动家。好吧,其实就是掮客。
    说起来,那位邵大侠如今也在京城,一直在为高拱起复而努力,还有些群魔乱舞的意思呢。
    说话间,李府到了。但马车没停,因为门口都是排队等着拜谒的人,所以李茂才跟师父道声罪,让车夫驶去后门。
    赵昊透过车窗,看着衣冠楚楚的人群,投贴的、排队的,加起来竟有上百人。
    赵公子不禁暗叹,都说李春芳是纸糊的首辅,可来拜神的大员一样不少。那句话果然没错,人家敬的是你的官位,才不管坐在位子上的是人是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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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春芳今日休沐,一身居家的元色直裰,微笑着在后院花荫堂前等候赵昊。
    “拜见元辅。”
    “哈哈哈,赵公子一别经年,青春风采更胜往昔啊。”他抢一步,扶住欲行礼的赵昊,亲热的拉着他入席。“你是犬子的老师,我们就不要拘礼了。”
    首辅大人平易近人,更胜前任。
    两人在花荫堂中分主宾坐下,李茂才侍立一旁,接过婢女送来的茶盏,亲手为两人奉上香茗。
    “这是前日陛下赐的明前龙井,赵公子离开江南时,应该还没下来吧。”李春芳端起茶盏,杯盖轻轻划一划水。
    “没有。”赵昊笑着摇摇头,其实他给首辅带来的各样厚礼中,就有明前龙井十斤。
    他便呷了一口,赞了几句,这才搁下茶盏,随着李春芳寒暄起来。
    李春芳说话,不脱传统文人的窠臼,喜欢铺陈含蓄,跟他说话就是一个字,累。
    赵昊耐着性子,听他云山雾罩了一通,好歹听明白,是要自己照顾一下徐阁老,让海瑞不要赶尽杀绝。
    赵公子听得暗暗好笑,首辅大人亲自写信都没管用,居然又求到自己头上,真是成何体统?
    要是太平光景、海晏河清,摊上这样好脾气、不折腾的大领导也不赖。
    可惜大明这艘大船,从前到后、从里到外,都已经千疮百孔了。掌舵人却还不温不火,不想得罪人,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赵昊便苦笑着应道,自己会尽量劝劝,可海公那样的人,是谁能动摇的了的吗?所以也不能抱太大期望。
    “唉,是啊……”李春芳深以为然的拢了拢袖口,苦笑道:“这个海刚峰,一心为民是没错的,可是太操切了。华亭公怎么说也有功于社稷、有恩于百官,更有恩于他,他这样不留余地,难免被言路说成‘忘恩负义’啊。”
    “你有所不知,现在弹劾他的已经不是一两个人了。他们说海刚峰这个人沽名钓誉,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鱼肉士大夫。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顿一顿,首辅大人又叹口气道:
    “又言海瑞强推他的应天新政,导致银贵货贱、行李不通,烟火断绝、民不聊生。这些弹章都被老夫压下了,但他也收敛收敛啊,须知众怒难犯,老夫可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赵昊闻言,有些压不住火气,冷笑道:“今天真是大长见识了,好一个鱼肉士大夫,居然颠倒黑白到这种程度。怪不得人说‘言官皆可杀’呢!
    “呵呵,赵公子还是年轻气盛啊。”李春芳不禁苦笑道:“这种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不要讲。”
    说着他语重心长的劝赵昊道:“那帮言官十分难缠,若是想要有所作为,还是尽量不要招惹的好。”
    “谨受教。”赵昊点点头,这倒是金玉良言。大明朝的言官可是鬼见愁啊,高拱、张居正都遭不住,自己这二年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要是跟汪汪队对上线,虽说不会被咬掉块肉,可十分的拖后腿啊。
    李春芳讲的是点到即止,既然已经把自己意思讲出来,就不会再絮叨了。便把话题岔开,问一些江南风物,故人音讯之类,还特意问了徐渭。
    孤蛋画家还是双蛋的时候,曾在李春芳府上当过一段西席,虽说当时不欢而散,但时过境迁,首辅大人当然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宰相胸怀。事实上,当初赵昊能给徐渭办监外执行,还是李相公给南刑部写了条子。
    转到这种话题上,谈话气氛就融洽多了。
    又聊了盏茶功夫,管家过来请客人移步前厅用膳。
    赵昊便与李春芳父子来到清风徐徐、花荫满庭的前厅中。只见偌大的圆桌上摆了四荤四素八冷碟,十六样精致的淮扬菜。
    餐具也是成套的成窑五彩。别看成化距现在不到百年,但这却是本朝最贵重的瓷器,素有‘成杯一双,值钱十万’之说。这整整的一套,怕是有几十上百件吧?
    首辅的家宴,果然不同凡响。
    幸好赵公子现在也是用建盏喝茶的人,对这些后世价值亿万的玩意儿已经免疫了。
    李春芳请赵昊入席,两人分主宾落座,李茂才陪在末座。
    赵昊如今也能饮一些素酒了,便与李相公对酌起来。
    “来,尝尝这道我们兴化的名菜,‘拆烩野生甲鱼鸽蛋’。”李春芳亲手持公勺公筷,给赵昊夹了一根甲鱼腿,舀了一个鸽子蛋。满面春风的招呼他道:“看看有没有资格进味极鲜啊?”
    看着五彩碟中的甲鱼腿鸽子蛋,赵公子心说这不就是‘王八蛋’吗?
    赵昊暗暗忍着笑尝一口,确实肉质细嫩、鲜香入味,算得上筵席珍品了。自然要按照餐桌礼仪,好好夸一通了。
    “可惜用的是本地甲鱼,不是我们高邮湖里的老鳖,味道上还是差了点儿。”李春芳惋惜的一叹道:“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尝到家乡的鳖?”
    赵昊心说好么,古有江东步兵张季鹰的莼鲈之思,今有淮左骑兵李石麓王八之念。李相公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啊。
    心里吐槽,面上却一脸认同的点点头,故意道:“确实,如今运河断绝,南北货运不通,至少想吃到南方的食材,怕是有些困难了。”
    “是啊。”李春芳点点头,叹气道:“少说两年,漕运,是指望不上了。”
    赵公子便笑道:“不过元辅想吃兴化老鳖,有什么难的?我让下次海运的船队,给你带上几十只。”
    “哈哈哈,哪要那么多?”李春芳不禁失笑道:“会吃出鼻血的。”
    “养着慢慢吃嘛。”赵昊呵呵一笑道:“不过海运就是胜在便捷,从江南发船,十来天就能到北京,也确实不用一次运那么多,随到随吃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尝尝鲜就好。”李春芳含混的点点头,又给赵昊夹了另外一道菜道:“来,再品品这道香芋炖肉,这可是用正宗龙香芋烧制的。”
    意思是,这可是我们兴化本地的了,你总没话说了吧?
    赵公子尝了一口,果然粉粉糯糯越嚼越香,搁下筷子又道:“元辅家的龙香芋存货不多了吧?下回我让人从海上运几筐过来。”
    李春芳嘴角一抽,手中调羹险些落地。心说这小子还真是执着啊,句句都不离海运。看来只要自己不表态,这顿饭是甭想吃安生了。
    他便笑着指向鱼盘,学着赵昊话里有话道:“这是淮扬有名的‘一品白条鱼’。据说这白条鱼平时生活在运河里,都是吃漕船上漏下的漕米,所以生得又肥又大,味道也鲜美无比。”
    赵昊心中一动,首辅大人说的是他自己吗?应该不至于,那么说的就是漕运集团了。
    “不过这白条鱼虽然好吃,但性子却十分凶猛,捕捞的时候不注意,会咬人的。”李春芳意味深长的说道。
    赵昊心说,欺负我没钓过鱼吗?要说黑鱼咬人还差不多,白条鱼能咬个王八呀?
    不过李首辅这就是一比,自己当然不能纠缠这种细节了,便一脸受教的点点头。
    “漕运这一断,这些白条鱼的日子不好过,就更凶猛了。”李春芳深深看着赵昊道:“还是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不然非但吃不着肉,还得被狠狠咬一口。”
    “不碰它们就是了嘛。”赵昊便淡淡笑道:“其实河鱼土腥多刺,远不如海鱼鲜美易食。”
    “可是大伙儿都吃惯了河鱼,未必能接受得了海鱼。”李春芳轻叹一声。
    “那是他们没吃过,吃几回就上瘾了。”赵昊笃定笑道:“海鱼很好吃的,但凡吃过都说美味。”
    “嗯嗯。”李茂才从旁点头道:“上次在味极鲜,吃过一道清蒸大黄花,鲜美无比、入口即化,还没有乱刺,确实比这白条鱼能打……”
    “住口!”李春芳不悦的瞥一眼儿子。
    “吃你的饭吧。”赵昊也无奈的说他一句
    “哦……”现任的无公害小阁老缩缩脖子,心说我还以为真是在说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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