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点打援?”

    奚充国第一次听闻这词,颇觉新鲜。

    任弘解释道:“就是傅公赠吾等的兵法里说得,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致人”,让敌人来;“致于人”,到敌人那儿去。善战者能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

    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匈奴人的战略虽然挺烂,但玩战术,还是很有一手的。比如汉匈白登之战,就是一场典型的围点打援。

    “昔日匈奴冒顿单于得韩王信投降,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引得高帝亲自为将往击之。”

    “于是冒顿详败遁走,引诱高皇帝追击至平城白登山,纵精兵骑围汉军。”

    这便是过了一百年后刘彻依然念念不忘的“遗朕白登之忧”。

    此战之中,匈奴骑兵极大的机动性和不可捉摸性,给才经过楚汉战争洗礼汉军带来了全新的观念冲击:敌人一旦撤退就难以捕捉,汉军正在追击搜寻之际,敌主力却突然出现实施合围。

    当然,匈奴也不一定每次都玩这招,任弘依然只是猜测。

    不过很快,此事就得到了证实。

    外面一阵喧哗,韩敢当匆匆进来禀报:“任君、奚君,蒲阴王和伊吾王回来了,胡虏四千余骑又将渠犁围了起来,更有数百骑逼近铁门监视!”

    “还真回来了!”

    奚充国拍案而起,傅介子的援军数日内即将抵达,匈奴人打不下城邑,却还恋战不走,任弘说得没错,这蒲阴王和伊吾王,分明是右贤王抛出来的饵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任弘立刻下令道:

    “开门,放右谷蠡王走!”

    ……

    在两百汉军吏士持弩目送下,右谷蠡王及其部众战战兢兢地出了铁门,只觉得背后已被汗水浸透。

    任弘十分慷慨,非但给他们备足了粮食,连弓箭刀鋋都还给了他们,一人双马。

    右谷蠡王回头看了再度紧闭的铁门关一眼,咬着牙,带着众人纵马而去。他们将踏着数日前在此丧命的千余西域胡人尸骸,穿过幽长的峡谷,经过尉犁、焉耆往北,再翻越天山隘口,才能回到位于后世乌鲁木齐江布拉克草原的王庭。

    关城之上,奚充国已经披上了甲,接下来几天,他随时要准备出关击胡,大概是脱不下来了。

    “道远,我又糊涂了,方才右谷蠡王问你,说要不要顺便劝日逐王一起反叛右部,投靠大汉,为何你却劝他打消这主意?“

    在奚充国看来,日逐王还真有可能被说动,毕竟他与右谷蠡王十分要好,因为父辈的恩怨,也是狐鹿姑的儿子们,匈奴单于和左右贤王敌视的对象,还刚刚在铁门大败,事后亦要受右贤王责罚。

    既然任弘的打算是放右谷蠡王回去,将右地搅乱,让右贤王背后起火,逼迫他打消伏击汉军援兵的计划,若能加上日逐王,岂不是更妙?

    任弘却摇头道:“右谷蠡王这蠢材,还真不一定能说动日逐王。”

    “眼下日逐王尚未得知铁门以西的种种变故,右谷蠡王还能蒙混过关,一旦他表明来意,也许就会被日逐王擒拿,吾等的计划将功亏一篑。”

    “所以我才劝右谷蠡王,等顺利逃回领地后,再派人拉日逐王入伙不迟!”

    西域是匈奴人主场,在乌孙人不帮忙的情况下,在战术上,不管任弘他们怎么折腾,能动用的不过四五百人,对战局起不到太大帮助。

    所以任弘只能尽力从战略上,给右贤王制造麻烦。

    “这一计划有两个关键的点,其一,右谷蠡王回到他的王庭。”

    “其二,他是通过日逐王的地盘回去的……我扣留下了一名右谷蠡王的亲随,明日他会前往蒲阴王、伊吾王处禀报此事,如此一来,日逐王必遭怀疑。”

    “届时,不管日逐王有无反意,右贤王都会感觉芒刺在背,或许便会打消围点打援的主意,匆匆回右地去处置日逐王和右谷蠡王。”

    任弘的计划是否能成犹未可知,奚充国还是有些焦虑,按照他们的计算,仅有鄯善楼兰能为汉军提供军粮,玉门关那边,顶多派两千人来援。

    但匈奴人仗着仆从国多,啃干酪也能撑十多天,可动用的兵力就比汉朝多多了。

    “只不知右贤王调来了多少人,五千,还是一万?”

    兵力上,匈奴人有绝对优势,大家仍希望任弘能出点妙计破局。

    “唯一的办法就是……”

    任弘有些疲倦,笑道:“派斥候去警告傅公,让他留在楼兰,勿要支援,而吾等豁出去,再在铁门关被围大半年,反那些死牛都宰割完毕,用光了渠犁城的盐腌好了放在窖里,够吃许久。”

    “可右贤王又不蠢,他已在孔雀河两岸布满胡骑,连飞鸟都过不去,更别说斥候了,音讯已绝,别无他法。”

    任弘又不是神仙,一个多月前让赵汉儿他们南下时,哪里想得到这么远,运筹帷幄是假的,见招拆招才是真的。

    他安慰众人道:“吾等已做了该做的,剩下的,就交给傅公,交给来自玉门的袍泽们吧。”

    在任弘想来,白登之围,汉军第一次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敌人和战术,因为陌生,所以吃了大亏。

    可经过一百多年厮杀,上千次大大小小的边境摩擦,相互交换投降给对方那么多人,汉匈都对敌人极其熟悉。

    真可谓汉知匈深浅,匈知汉长短。

    作为战斗在抗匈第一线的将领,傅介子和敦煌太守、都尉们,若连料敌的本事都没有,那这场仗,即便输了也不冤。

    想到这,任弘倒是不愁了,打着哈欠,当着众人的面在席子上躺下,撑着头睡起觉来。

    天可怜见,这两个月他跑了五千多里,又是翻雪山又是渡沙漠,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真是欲饮琵琶马上催,人都黑瘦了一圈,这几天总能好好补补觉了吧。

    看他这镇定的模样,众人的心反倒安了下来,默默做各自的事去了。

    却不知任弘心里想的却是:

    “人力终有穷尽,接下来就交给天意了。老子要么躺输,要么躺赢!”

    ……

    高大的木杆竖立在库鲁克塔格山下,上面悬挂着动物的皮毛和蹄子、肉、内脏,匈奴右贤王屠耆堂单膝跪在木杆下,戴着面具的萨满巫师在他周围跳来跳去,念念有词。

    今日是匈奴人五月祭天的日子,因为不能去龙城,右贤王只能就地解决。

    一万匈奴人也跟着右贤王,在营中肃穆跪拜,他们相信这场祭祀能给战争带来幸运。

    不过就在祭祀前,右贤王刚刚收到了日逐王先贤掸在铁门关战败的消息。

    “死了千余焉耆、危须、尉犁兵,尉犁王也没于乱军之中。”

    当时听完后,右贤王皱起眉来,有些失望:“日逐王就没有损些兵卒?”

    这场仗,右贤王本来就准备一石二鸟,除了围点打援,消灭汉军援兵外,还要借机削弱右谷蠡王和日逐王这两个刺头的力量,以整合右地。

    而除了这两个显而易见的目标外,右贤王心中,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的目光扫视戈壁、高山和绿洲相夹的广袤地域:“这片土地,和漠北很像,地广人稀,对汉人来说太过遥远险恶。”

    在右贤王出生前很多年,自次王赵信曾教他的曾祖父伊稚斜单于,将单于庭迁移阴山地区,徙居漠北,以诱疲汉兵。

    看上去,那个计划是失败了,因为元狩四年(前119年)的漠北之战里,哪怕伊稚斜遵照赵信计谋,置十万精兵于漠北,想要以逸待劳,可汉朝的大将卫青依然大败匈奴,最后逼得伊稚斜单于独与数百人溃围遁逃,匈奴死伤惨重。

    而另一边,左贤王也被霍去病逮了个正着,被斩首虏七万多,左部几乎垮了,霍去病封狼居胥,留下千古佳话。

    可如果略过这场惨败,将目光看向之后的历史,赵信的计策其实是凑效了。

    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曾经以七百骑兵打下楼兰的浞野侯赵破奴奉命出击匈奴,遭受匈奴八万骑兵围困而大败,汉军全军覆没,赵破奴被俘。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骑都尉李陵孤军深入,遭受匈奴八万骑围困,血战后无力突围,李陵投降匈奴。

    征和三年(前90年),海西侯李广利受命伐匈奴,率七万大军寻觅单于至郅居水,遭到单于、左部、右部合力围攻,汉军覆灭,李广利投降。

    三场仗,匈奴歼灭俘虏汉军十余万,缴获大量甲胄武器,正是这三场大胜,让危机中的匈奴缓过一口气,奇迹般地维持了百蛮大国的地位,没有分崩析离。

    可汉人也学聪明了,自征和三年后,休养生息十余年,不再远征漠北。在这种对峙消耗战中,匈奴越来越沉不住气,大单于想要以战促和,恢复和亲,于是这几年数次主动进攻汉朝,却都损失惨重。

    汉已经不再是吕后文景时期任由匈奴入侵欺凌的国度了,经过汉武时代的锤炼锻打,整个国家被高度整合动员,有能力让入侵者付出惨重的代价。

    再这样拖下去不行,匈奴得寻求新的战场,既然主动出击必败,那不如引诱汉军远离其国土、壁垒,然后以多击寡!

    于是右贤王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王庭附近的西域。

    “西域,就是为胡天造地设的战场,白龙堆之险不亚于大漠戈壁,我会给汉人留下几座城池,引诱其援兵不断西来,然后被我调动大军包围、歼灭、俘虏!”

    “如此一来,西域会变成二十年前的漠北,变成一个让大汉不断流血的陷阱!”

    只要消灭两三批汉军,大汉夺取西域,断匈奴右臂的计划,就会流产,而他右贤王的威望,将随着战争的胜利越来越高,超过大单于的继承人,左贤王虚闾权渠……

    “愿天与日月佑右部,赢得此战!”

    如此想着,右贤王念诵了一长段祝词,解带挂在颈上,摘帽挂在手上,一手捶胸,向巍峨高山跪拜九次,将马**洒奠了。

    “愿天与日月庇佑右部,赢得此战!”

    伴随着祭祀完成,一万匈奴人将弓刀高高举过头顶,发出了高呼。

    而当右贤王重新戴上自己的鹿角金冠时,斥候也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右贤王,汉军前日已出注宾城,三天后将抵达渠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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