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的记忆在此刻奇异地重叠了起来。

    前世那个被她所爱的敌方头目之女,带着痛苦与懊悔在沈乔欢死去之前见了她最后一面;那么现在赶来的言歆,可也是怀着满心悔恨,来看她最后一眼?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告诉言歆,莫要痛苦或是悔恨,因为无论真相如何,自己都不会恨她。

    可惜她没这个机会了。

    沈乔欢一脚踏空,坠下山崖;紧着跟她一同跳下的,还有赵雅。

    而这崖底的清安河,依旧湍急。

    ******

    后世的史官,在《齐史》中用较大的篇幅对这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做出了描述:

    开元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暮。恒王意图造反,伪造虎符,率将士千余于皇城东南门围堵太祖,杀父弑君,妄图称帝。其有一沈姓太医舍身救主护于太祖身前,效死输忠,气节为后人所颂。二人终被恒王一箭射杀,太祖薨,医官坠入山崖而生死未卜;女帝歆恰时赶到,识破恒王险恶用心,亲手斩杀恒王于马上。当日,大将军领兵清剿恒王余党,丞相宁肃清朝野,修政轻赋,惠及百姓。

    一日后,歆称帝,改年号为欢元。

    后人每每翻到史书的这一页,无不感慨喟叹当日情况之危急,恒王之卑鄙,女帝之勇谋,医官之忠信。而那实际更为惨烈骇人的真相,则是永远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随着某些人的死去,永远地尘封了起来。

    ☆、第65章 枕边凉

    我不知,这是我第几次在同样的梦魇中惊醒。

    梦里,我的身体被万箭穿透,在空中不住地往下坠,随后沉入冰冷的海里。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口鼻、双耳,而我无法呼吸,在水中痛苦浮沉……

    这溺水的感觉太过真实,以至我每次因不堪梦魇而醒过来时,往往冷汗已经浸湿里衣,整个人看来,竟真的像是刚从水里头捞出来一般瘫软透湿。

    这样的梦如同昨日重现,似乎总有洗去记忆的作用。恍然间我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地要开口询问,守在寝宫门口的侍女许是听到动静,已经驾轻就熟地做出了回答:

    “陛下,今儿是欢元五年五月初三,后日便是开元节了。陛下,可是又魇着了?是否需要奴婢传唤太医?”

    原来,这么快就过去五年了。

    “不必。”

    五年来那些个太医开的安神方子数不胜数,顾宁也四处求来些驱散恶灵的偏方,像是献宝一样递给我。我不忍拂了她的意,均是笑着收起,转头便将它们同药方一同弃置一边。

    我如何不知,囚住我的并非什么牛鬼蛇神,而是自个儿的心魔。

    我只是梦着而已,尚且如此不堪忍受;那当日,亲历这噩梦的小乔,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疼痛与绝望?

    悔恨如同一条蛇,吐着红红的信子缠绕着我,一日得不到那人的消息,便往里收紧一分。我原以为五年来频繁在梦里将往事重演,我应早已麻木;然而每次醒来,心房处传来的剧烈钝痛让我明白,有些感受,因为太过刻骨,所以只会随着时间累积而越发铭心。

    我一遍一遍地询问自己,做着毫无意义的假设:

    如果我早点赶到,是不是就能将她救下?

    如果我早点发现何全的不对劲,是不是就能避免父皇的截杀?

    或者,如果我没有一时心软将她放走……

    可惜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岁月也不可能回头。

    要是真的有什么如果,我宁愿选择,一开始就不要和她相遇。十五年前初遇沈小乔,害得她家破人亡、家乡被毁;而十年前与她重逢,我更是害得她重伤坠崖、生死未卜。

    如果不是我自视甚高,疏于防范,这些又怎会发生?

    父皇的道行远高于我,直到那一日何全将事情全盘托出我才知晓,原来我的一举一动早在父皇的掌控之中。他一开始就想让我登上帝位,所以多年来刻意冷落我,才使得我不致成为众矢之的,得以韬光养晦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何全告诉我,那时父皇其实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想赶在那之前尽快帮我扫平道路,先除叛党,再除齐恒——因为他托人交予齐恒的虎符,是假的。

    真虎符,则被他亲手给了汤慕白。

    齐恒坐实两项罪名,众目睽睽之下他百口莫辩,我便亲手杀了他。

    何全在自尽前的最后一刻说,他一直以来只希望我能够安然登基,一统天下,现在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他也可以笑着以死谢罪了。

    让我安安稳稳地当上这大齐帝王,似乎是所有人的夙愿。

    也许他们以为,这是我的夙愿。

    登基那日,百姓拂尘遥拜,万民蹈舞;年轻的大臣伏地叩首,祈圣上安康,帝业万年;而我身着象征天子的龙袍,走过那长长的阶梯,自礼官手中接过皇冠,立于正殿之前俯瞰这底下跪着的,这些或默然或激动的人们,恍然间满心竟只剩下苍凉。

    这时光流转太过悠久,久到我几乎忘了为何执意要登这皇座。

    我闭目,思绪缓缓流淌间,我看到那年才十二岁的我,方在父皇的斥责中从长乐宫出来,被顾宁拉着衣角问“想不想当女帝”。

    我答应了。

    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话,小乔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后来收之桑榆,却失之东隅。

    人啊,行得太远,却极易在路上迷失了初衷。

    坐上皇位后,每日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因时常梦见些不好的,往往浅浅睡不了多久就要上朝。每日都有成堆的奏折,大到开疆扩土小到地方罢免,全都需要我的批阅。每一个决策都需一番利弊权衡与深思熟虑,等到全部阅完已经黄昏时分。

    好在这么过了两年,在顾宁与慕白的帮衬下,一切渐渐行上正轨,折子也一日少于一日。

    这一日,顾宁来找我。

    “公主。”

    即便我已做了五年皇帝,她依旧喜欢唤我“公主”。我搁笔笑道:“丞相大人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折子是否批得?”

    顾宁长我五岁,今年已经三十有二,眉目间较之五年前多了些稳重少了些轻浮。在她对律法大刀阔斧的改革之下,大齐的治安一年好于一年,而科考制度趋于完善,女子入朝为官也开始变得稀松平常。

    顾宁挨着我坐下,接过奏折念道:“……陛下自登基以来未有纳入面首,以至后宫空虚,子嗣单薄。臣请谏,由礼部为陛下主持选妃……呸呸呸,这都啥啊!这是哪个大臣写的?拖出去乱棍打死!”

    她见我但笑不语,接着说道:“公主哇,您可要相信,沈大人一定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您找到她呢!您可千万不要破罐子破摔呀,要是等沈大人回来,发现您后宫招满了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恐怕又得被您气回去啦!”

    顾宁的反应好生奇怪,竟像是笃定小乔还活着似的。我漫天遍野地寻了五年,整个大齐都快被我翻了三遍,那崖底与清安河沿岸更是寻了不下二十遍,依旧一丝进展也无。我一直以至少没有找到尸体为由安慰自己,可顾宁由两年前还不甚确信,到如今的笃定,却是让我有些好奇了。

    我道:“你为何如此确信?”

    “呃……女人的直觉!”顾宁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岔开话题道,“公主,你今日又带着念安上朝了?”

    她即有意隐瞒,我也只好顺着说道:“念安已满五岁,脑子开始记事,让他早些濡染朝堂之事,总不会有坏处。”

    “我怎么觉得,公主是想早点培养接班人,自己好赶紧把担子给撂了呢?”顾宁朝我挤眉弄眼,见我不为所动,清清嗓子正色道,“公主,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来告辞的。”

    我一愣,又有些意料之中。

    顾宁与汤慕白乃师姐妹关系,二人承师命下山寻得一人辅佐登帝。

    “辅佐我的任务完成了,丞相大人是否要去追寻自个儿的幸福了?”

    “是的,公主。经过去年一年的搜寻,我已经成功潜入了周亦茹姑娘庞大的江湖势力内部,这一年,该要发力为我的后半辈子打算了。以后的丞相之位我已定好人选,公主大可放心。”

    我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对周亦茹的影响仅仅停留在小乔医馆的徒弟之上,一时听得此人竟已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之地,不免有些惊讶。

    不过五年来锲而不舍地追逐,顾宁倒是个痴情种子,从她那副妖不正经的皮囊上还真看不出。

    “周姑娘做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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