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恍然大悟,微微点头:“复制人专用的培养舱记忆灌输器受损,无法使用?”
    “是的。”暴民尸体僵硬的面孔毫无情绪:“我在培养舱里呆了很多年。不是我不想出去,而是根本就没办法出去。舱盖从外面被锁死了,必须通过电脑程序控制,在指定的时间才能开启。一切都是以前的我设置,只是为了让后来的,也就是现在的我……更好的活着。”
    活着……
    就这么简单?
    看着红光闪烁的摄像头,天浩沉默不语。
    他想起了当初寄生在“天浩”身上的那一刻————同样的慌张和恐惧,生命真正是以“秒”为单位计算,就像身上捆着一个永远不可能解开的定时炸弹,如果无法在倒计时结束前找到宿主,就只能化为一滩腥臭的蛋白质分解液。
    “你被困在基地里,无法离开?”天浩仿佛在自问自答,其实是提问的同时,下意识想到了正确答案:“频繁的地震摧毁了基地通道,但你还可以派出这么多的改造生命体……让我猜猜究竟发什么了什么?”
    暴民尸体保持固定的恐怖姿势,默默等待。
    “应该有三种情况。”天浩的语速稳定,没有像之前那样夹杂着戒备和敌意:“第一种,你的培养舱出了状况,你只能呆在舱里无法离开,但可以通过其它方法与中央电脑取得联系,进而控制暴民和改造生命生产车间,让它们打开基地外部通道,向各部落要求贡品。”
    “第二种,基地通道被彻底阻断,你所在的内部区域与外部生产车间被隔开。你大量生产暴民是为了确保安全,同时要求部落进贡大批粮食,维持暴民的生存。”
    “第三种,你只想维持现状,所以基地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暴民尸体机械地回答:“实际情况是第二种。你猜对了,我出不来,我被永远困在这个地方。”
    天浩微微皱起眉头:“你控制的暴民很多,批量生产至少可以达到好几千人的规模。就算没有机械掘进装置,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就能挖出一条通道。”
    “你不明白……呵呵,你不会明白的。”尸体喉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干笑,其实承载着远在地下基地控制者的绝望与痛苦:“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复制人。真正的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已经五十五岁了。”机械音里透出深重的悲怆:“我至今记得从培养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光着身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全是营养液。查看电脑记录,才知道我在那里沉睡了整整十一年。我的沉睡期比其它复制人更久,因为我的缔造者,也就是上一个“我”,她对基因改造技术是个门外汉。”
    天浩颇为感慨地插进话来,问:“她没有对你实施记忆灌输?”
    “从基地最初遭遇毁灭性破坏的时候,记忆灌输系统就严重受损。”暴民尸体解释:“以通道为划分,基地不同区域有着不同功能。我所在的内三区虽然也有仿生和复制培养系统,但无论供给资源还是设备都只是出于医疗目的,不像基地外一区,是真正的复制人生产车间所在地。那里虽然同样在地震中受训,记忆灌输器仍然保有百分之十一点四的运转功能。”
    “最初的你,可能认为拥有同样记忆是另一种生命延续方式?”天浩不由得摇头笑了,并非出于讥讽。
    “我查过电脑资料,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内三区电脑的记忆灌输器更换了部分零件,主要功能恢复了百分之三点零九,但因为记忆承载传输系统的故障一直无法排除,记忆灌输内容被迫大幅度缩减,只能达到设计部分的百分之零点五。”暴民尸体机械地说:“除了最基础的逻辑思维和重要记忆,最初的那个“我”,很多东西已经不复存在。”
    天浩对此深以为然:“所以后面的那些复制人给你留下了视屏录像,以这种方式对你进行思维灌输?”
    尸体的回答除了语音机械,内容也同样冰冷:“秦始皇想要长生不老,那是因为他坐在权力最顶端的位置。对我来说,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处?难道就是为了永远待在这个封闭的空间,无法出去,却又必须承担着监控北方大陆的责任?”
    “监控?”天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主要是天气。”尸体的机械音听起来有些自嘲:“这是我的任务……准确的说,应该是最初那个“我”的任务。部落人类是基因库里最后的培养生命体,虽然经过改造,拥有很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可数量太少,而且占据南方大陆的白人数量太多了,他们掌握着更加先进的技术,锁龙关的天然隔绝效果维持不了太久。”
    天浩有些意外:“你……不,这个基地的监控范围到底有多达?为什么连大陆南方的情况也知道的这么清楚?”
    “最后一次详细的情报传输是九百三十七年前。”暴民尸体回答:“既然你是休眠者,就应该明白现在的地球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板块挤压形成了锁龙关,大地震和磁极变化导致地壳变动,简单来说就是全世界几乎所有的陆地都被挤在一起,另有少数露出海面的部分形成岛屿。根据电脑里最后的全球观测记录,现在的海域面积比文明时代缩小了百分之二十,这部分海水有些可能是进入了地下空间,有些在南北两极形成巨大的冰山。”
    天浩深深吸了口气:“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
    他并非无的放矢,大量海水消失,尤其是在两极新出现的冰山,意味着在未来某个时候有可能溶化,产生新一轮的世界范围海啸,进而演变成毁灭性的洪水。
    “我不知道。”暴民尸体机械地回复:“我看不到那么远……抱歉,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也没有足够的控制权限。我只是一个二级军士,何况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拥有最初那个“我”极少数的记忆……核心记忆。”
    天浩感觉似乎捕捉到某个重点,下意识地问:“核心记忆?那是什么?”
    暴民尸体回答得很快:“维护国家安定,确保领土主权完整不受侵犯,所有资源和基地生产以上述条例为目的,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基本上就是这些。”
    天浩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些记忆并不完整。”
    “是的,所以之前的“我”留下了很多视频资料,在我幼年时代,也就是培养舱成长阶段反复播出,强迫接受。”暴民尸体发出单调的,如呻吟般叹息声:“核心记忆成为了我的主导意识,虽然我后来才明白这一点,却无法改变。”
    “而且以后的你……仍将继续……”天浩总算明白了事情大概。他随即试探着问:“听你的意思,曾经尝试着想要改变?”
    “有过一些类似的想法,但我后来发现这不可能。”死者认真地说:“核心记忆对主动逻辑思维的影响太深,虽然有部分思维间隙使我对永久性记忆产生疑问,但持续时间太短,疑惑效果很快被覆盖,无法从这方面产生主动思维。”
    天浩弯下腰,坐在一块石头上,近距离注视着摄像头。他第一次对这个被禁锢在基地里的女人产生了同情:“能看到我吗?”
    “当然可以。”对方却不承这个情:“我又不是瞎子。”
    “我可以帮你离开基地。”天浩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只是时间有点长,三年,或者更久。”
    “我不想改变目前的生活。”暴民尸体张口拒绝:“我必须呆在这儿,哪儿也不能去。”
    “为什么?”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天浩已经想到了答案,不由得有些后悔。
    “我必须坚守这里的岗位,这是我的职责。”死去的暴民回答:“这个基地虽然受损严重,但就目前仅剩的几个车间来看,综合生产能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降水形成控制。让更多的,我们的人活下来,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
    她刚才产生的思维间隙,已经被深度记忆彻底覆盖。
    天浩想了想,问:“我有几个问题。”
    “说吧!”对方语气森冷。
    “你为什么不与部落的人联系?”天浩对此很不理解:“以你的身份,可以成为被所有部落崇拜的神灵。”
    “成为神灵就能确保绝对安全吗?”暴民尸体的回答明显夹杂着嘲笑:“人类历史上从来不缺弑君者,虽然弑神者只相差一个字,本质上去没有区别。再说我根本没想过要离开基地,外面太危险,而且离开以后想要回来就很困难。如果基地被外人控制,对于整个北方大陆上的这些部落,极有可能变成可怕的灾难。”
    天浩眼前出现了一个忠于职守的女兵形象。这一切颠覆了他以往对基地控制者的猜测。真正是一代又一代的血脉延续只为了服从命令,严守职责。虽然不是母亲与女儿之间循循善诱的亲切教导,可是这种以记忆灌输的模式讲思维永远延续……无论过程还是现在所知的一切,都让天浩有些唏嘘。
    “这是我的职责。”暴民尸体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天浩收起有些悲伤的思绪,继续问道:“既然你可以控制无人机,为什么不用其它方法促进提升部落的文化科技?”
    “我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提升文化科技?”暴民尸体疑惑地问:“只要帮助他们维持生活,不绝种,保持一定程度的数量群体,这才是我的任务。”
    天浩心中的明悟感比之前更强了。
    何永飞的心智显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其实想想就觉得正常————她被困在基地里无法与外界接触,这种状况虽说是大灾变所导致,却未免也有着最初的“她”部分原因。
    最早的,或者应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那个何永飞,是一位真正的战士。她不想死,却无奈新陈代谢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她想要坚守岗位,却担心从培养舱里苏醒的复制人违背意愿,做出自己不希望看到的举动。如果有功能完善的记忆灌输器,这些顾虑就很容易解决。可问题是记忆灌输器残存功能极少,她只能从自己大脑选取最重要的部分组成核心记忆,灌输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复制人身上。
    成年人当然知道自己做什么,孩子却没有完整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何永飞只能从核心记忆层面上对她们进行强制,至少让复制人成为拥有大部分相似程度的另一个“我”。
    再没有什么比维持和利用基地残存车间更重要的事。尤其是以无人机对人口众多的城市进行监控,进而在降水方面给予帮助……那意味着粮食增产,并在某种程度上降低灾荒发生几率。
    说到帮助野蛮人提升文明科技层次,这种事以遥控方式做起来很难。以文字描述某种科技很难得到理解。类似的情况天浩就遇到过不止一次————黑角城皇家档案馆里存放着无数泥模板,上面记载着无数野蛮人对于陌生科技和相关物件的相关记录。
    比如电灯,天浩就知道很多野蛮人都“见过”电灯。他们在梦中看到一个光球,核心是各种不同形状的管子或球体。手指按下开关的那个动作所有野蛮人都会,可无论他们在现实中怎么做,都无法用木头削成的“开关”帮助下制造那种光球。
    内衣也是同样的道理。很多女野蛮人都在梦中看到过内衣,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穿,也没有足够的布料。
    是啊,两块把胸部包起来的布,到底有什么用?在刺入骨髓的寒冷威胁面前,这根本就是破坏布料完整性的自杀行为。
    当一个未来人对野蛮人循循善诱说着飞机大炮,坦克航母,对方肯定以为你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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