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时,无数杯盘碗盏滑落,伴随着“叮呤当啷”的杂乱脆响,汤汁和菜肴滚落,在地面溅开并涂抹出无数污渍。
    牛艳芳双手捧住脸,像小女生那样并拢双膝蹲在地上,花容失色,发出刺耳的尖叫。
    “来人啊!救命……快来人啊!”
    看到这一幕,牛伟战感觉有些诧异。
    按照两人之前商议的计划,毒死牛伟方以后,必须在现场制造混乱。中毒身亡的人会在临死前挣扎,打翻碗盏甚至推倒桌椅,总之越乱越好。
    汤锅里的菌类有剧毒,牛伟战和牛艳芳根本没有触碰。为了让牛伟方死得更快,牛伟战提前在他使用的碗筷上涂了毒药。
    牛艳芳现在应该拉开房门跑出去呼救,让外面的卫兵进来,看到杂乱的现场。
    谁也不会怀疑这是自己干的。毕竟我们是亲兄弟,我没理由杀他。
    可是牛艳芳为什么要蹲在地上大声尖叫?
    约定的计划里没有这个环节。
    外面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指关节用力敲击着门板,还可以听见命令式口吻的不耐烦喊话:“开门,快把门打开!”
    牛伟战浑身一震,感觉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能听出这是大国师的声音。
    蹲在地上的牛艳芳迅速挥手给了脸上两记耳光,她用力极重,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光是这样还不够,抬手扯落漂亮华贵的骨制发卡,梳理好的发型瞬间松散。她将双手按在地上用力抓了几把,夹杂着粘稠的汤汁和尘土,飞快在头发上擦抹,顿时变得又脏又乱,活脱脱一副惨遭欺凌,被人殴打过的样子。
    “救命!大哥不要……啊,不要打我……”
    她干脆躺倒在地,趴在尚且温热的牛伟方尸体旁边,连哭带喊:“大哥你为什么要杀死二哥?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牛伟战感觉整个世界凌乱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张着嘴,瞪大双眼看着与尸体搂在一起的牛艳芳。困惑、明悟、愤怒、后悔、恐惧……混乱的思维在大脑里狂舞,就像成千上万的苍蝇围着腐肉在庆祝。尽管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他却看穿了所有的秘密,把所有断开且独立的环节成功联系在一起。
    外面传来巨大的撞击,门栓再也承受不住,厚重的门板轰然开启,一群卫兵簇拥着大国师冲进房间。与此同时,刚刚萌生明悟的牛伟战也下意识伸手抓住佩刀握柄,从刀鞘里拔出兵器,正打算怒不可遏扑向牛艳芳。
    “抓住他!”大国师抬手指着正准备有所动作的牛伟战,狂怒刺激着他苍老面孔上每一块肌肉凸显。
    卫兵们一拥而上,却被陷入暴怒的牛伟战拔刀相向,当场砍断距离最近的人喉咙,鲜血四溅。
    “大国师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发出如雷的狂吼,反手砍死另一个扑上来的卫兵。
    牛伟战一点儿也不傻。
    他很清楚,现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放下武器,老老实实束手就擒。
    牛艳芳的表演非常精彩,她抓住了每一个细节,成功制造出一个被殴打凌辱并且随时可能被自己杀死的弱女子形象。更糟糕的是餐桌已经被自己掀翻,破碎的碗碟使现场一片混乱,再加上老二的尸体……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认为我是凶手。
    没错,老子是想杀了牛伟方,也的确在菜里和他碗里下药,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阴谋,真正制订计划并拉我下水的人,是抱着老二尸体痛哭流涕的牛艳芳!
    只有强者才能站在双方对等的位置分辩,被抓住并控制只有死路一条。牛伟战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阴狠狡猾的妹妹肯定不会给自己当众开口的机会,她会想方设法在监狱里杀了自己。
    深深的懊悔在牛伟战脑海里植根————为什么要听从这个恶毒女人的建议?为什么要把老二和我的贴身侍卫全部调开?为什么没能早点儿看穿她的阴谋?
    大国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随便想想就能知道答案————如果不是牛艳芳通风报信,该死的老杂种根本不可能找到这里。
    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要让所有人亲眼目睹这一幕。
    一切都晚了。
    但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状态,牛伟战手里仍然有牌可打。只要冲出去,聚集贴身侍卫,在他们的保护下尽快聚拢军队,就能彻底改变局势。
    大国师是个稳重的性子,他一向以大局为重。坦诚一些,主动承认自己在牛伟方所吃的菜里下毒,公开牛艳芳的阴谋,或多或少就能得到大国师的谅解。当然登基为王这种事情是不用想了,但至少可以保留自己的城主身份。
    “把刀子放下!”大国师怒不可遏,狂怒导致嗓音变得沙哑,痛心疾首:“阿战,你怎么能这样……他们是你的弟弟妹妹,是你的亲人啊!”
    牛伟战根本听不进去,巨大的恐惧使他彻底失去了分辩能力。此时此刻,安全摆在第一位。他已经深深领教过牛艳芳的诡诈计谋,天知道这个可怕的妹妹是否还有暗藏的后手?总之绝不能束手待毙,就算要谈,也必须是在自己亲卫的保护下,大家面对面坐下来说。
    外面传来喊叫和打斗的声音,可以听出那是卫队与大国师带来的人在争吵,偶尔还有零星的金属碰撞。牛伟战感觉自己的卫队居于下风,已经被外来者全面压制。
    更多的卫兵冲进房间,尽管牛伟战身材魁梧力量十足,身上还是挨了几刀。虽不致命,伤痛的感觉却刺激着他越发恐惧,拼命反抗。
    “大国师你一定要相信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一切都是牛艳芳的阴谋!”
    “是她让我这样做的!”
    面对越来越多的卫兵,牛伟战已经无暇辩解,他睁大通红的双眼,全神贯注盯着从不同方向压过来的对手,寻找着突破口,嘴里不断咒骂着牛艳芳。
    “明明是你让我做的,我被你骗了。”牛艳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抽泣声断断续续:“是你说要找二哥好好谈谈,让我帮你把二哥约过来。没想到你根本没安好心……调开了二哥的卫队,你杀了他,还想杀我灭口。”
    这些黑白颠倒的话让牛伟战感觉有些眩晕,他彻底放弃了脑子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索性把目标对准牛艳芳,挥舞佩刀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猛扑过去,一边挥刀往挡住前路的卫兵身上乱砍,一边发出懊悔惊怒的咆哮:“不要脸的臭女表子,我要宰了你!”
    他极其勇猛,凭借超乎常人的体格与力量挥刀,硬生生将卫兵逼开。牛艳芳见势不妙,连滚带爬越过牛伟方的尸体,忙不迭逃到巫彭身后,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后摆,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快保护大国师。我哥哥疯了,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来的时候,巫彭再三叮嘱卫兵————一定要生擒牛伟战,决不能伤及他的性命。
    从军多年,牛伟战拥有强悍的格斗能力。面对四个倒在他刀下的同伴,卫兵们纷纷红了眼睛,束手束脚的犹豫也因为同伴伤亡变成了愤怒。可他们牢记着大国师的交代,没有同时冲上去痛下杀手。
    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把牛伟战困在中间,他们无暇转头去看身后,刚冲进房间看到的那一幕让所有人感到震惊,谁也没有想到大王子竟然杀死了亲生弟弟,而且还要对亲生妹妹再下毒手。
    先入为主的概念牢牢刻脑海深处,没人去想这是为什么,更不会像大国师那样站在更高的位置看待问题。全神贯注紧盯对手的时候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牛艳芳的尖叫声无比刺耳,仿佛强劲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已经完成打火启动程序,如待发车辆般的卫兵全身,狠狠踩下油门,在强大的能量推动下刺激着他们挥刀上前,不顾一切朝着牛伟战身上乱砍。
    牛艳芳是王女,又是受害者,她的话相当于命令。
    混乱的局面难以控制,当大国师在慌乱中发出“不要杀他”制止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牛伟战身中六刀,最深的伤口从左肩劈下,锁骨与肩胛骨碎裂,直至心脏。
    他浑身是血,颓然跪倒在地,重重摔倒,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眼前的景物逐渐趋于模糊,大口喘息却无法吸入空气,痛苦的窒息感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死亡临近。伤口一片麻木,牛伟战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不会持续太久,自己很快就会在剧痛与困顿中死去。
    “……我……是王……”
    怀着极其的不甘心,他张开嘴唇,大量血水混杂着唾液,在断断续续的说话与呼吸之间变成泡沫,炸开又迅速再次生成:“我……是……牛族……之王……”
    混乱彻底落幕。
    直到这时,被愤怒和复仇火焰冲昏头脑的卫兵们才纷纷清醒过来。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惧怕和悔意————牛伟战毕竟是王子,而且还是先王的长子。
    大国师用力挣脱被牛艳芳抓住的衣角,带着焦灼的心情分开人群,走进圈子正中,低头看着双眼逐渐失神,四肢陷入无意识抽搐的牛伟战,发出无奈的叹息。
    他无法责怪这些卫兵,他们没有做错。
    之前,一个侍女带着密信找到大国师,说是王女让她送过来。信上的内容触目惊心,声称牛伟战为了王位正设计毒杀牛伟方,牛艳芳从别的渠道得知消息,已经赶往牛伟战的私人宅邸阻止,她知道自己实力弱小,希望得到大国师的帮助。
    这消息太惊人了,巫彭看着信上的内容简直无法相信,潜意识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不及时阻止就真会酿成大祸,于是急忙带着卫队,在来的路上又临时征调了几支巡逻队,同时派人调派禁军,可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大国师觉得整个人瞬间变得苍老,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前途一片灰暗。
    两位继承人都死了,而且还是最令人不堪的争位毒杀。
    “为什么会这样……”他在痛苦中喃喃自语,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近年来,牛族的发展态势一直很好。得益于天浩与狂牛、野牛等分部的合作,族群实力一跃达到空前强大的程度,灭掉了豕族,夺取了要塞断角城,并吞了大部分鹿族,领地范围不断向北扩展,已经达到极北寒冷之地。
    虽然有些不敬,但巫彭认为先王殡天正是时候,一个衰老且执守权位的人已经跟不上时代,富有冲劲的年轻人必将代表整个未来。他很看好牛伟方,二王子虽说为人有些自私,但就整体而言还算不错,他看人很准,能够在大朝会上站在天浩一边,投出至关重要的一票,这就是身为王者必须在纷繁混杂的利益圈中做出明智选择的聪慧行为。
    贤明的君王有很多类型,如果自身实力不足,既不擅长军事也不擅长内政,就应该做个聪明人,成为诸多手下拥戴,产生强大聚合力的个体。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历史上有很多伟大的君王都是那段为众多良禽栖息的“木”。
    颓然坐在地上,轻手抚着牛伟方正变得僵硬的尸体,巫彭觉得很多重要的东西正从自己体内离开,再也找不回来。
    长长地叹息。
    他抬手叫过站在近旁的一名亲卫,发出苦涩的声音。
    “去,给各位族长发函,让他们尽快赶到黑角城。还有,全城戒严,最高等级管制,召集所有统领和辅政大臣,前往国师府议事。”
    ……
    雷牛部领地,雷角城。
    囚牛坐在族长办公室西面的椅子上,仔细聆听天浩的教导。
    父子两人的谈话源于昨天送来的一份报表,上面罗列着目前从磐石城往北的所有道路建造进度、工程量安排、物资损耗、以及人员伤亡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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