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喧嚣落幕之后,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深夜的街道恢复了寂静,只有满地狼藉的易拉罐证明了刚刚那一场‘酒会’的存在。空气中漂浮的酒精味道渐渐消散在潮湿的风里。
    只有怀纸组的人还在收尾,分发着剩下的啤酒,开怀畅饮。
    “雨停了啊。”
    槐诗轻声感叹,回头,看向走进来的上野:“还顺利吗?”
    “免费的派送,哪里能不顺利呢。”
    上野手里捏着啤酒罐子,也不顾身上的绷带,抬头咕嘟咕嘟喝完,满足的抹了一把嘴:“真是长见识了啊,这么多年,没看到这里的人那么开心过,简直就像是狂欢一样。”
    槐诗问:“他们看起来快乐吗?”
    上野愣了好久,下意识的点头。
    “那当然是,快乐的吧?”
    于是,槐诗就轻声笑了起来。
    在寂静里,他端起手中的啤酒,回头向着灵堂之上的那个男人举杯,遥遥祝酒。
    “干杯。”
    第一步已经踏出。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
    .
    寂静的瀛洲庭院里,水声潺潺,惊鹿竹筒盈满了流水,敲打在石头上,低沉回音。
    月光之下,竹叶轻舞。
    站在池塘前的老人洒下鱼食,令池中的锦鲤涌动起来,争夺着食物,那鲜红和白色攒动的场景着实赏心悦目。
    灵动的柴犬趴在池边,好奇的探爪,反而被摆动的鱼尾溅了一脸水花。
    就这样,老人静静的倾听着身后下属的汇报。
    “听上去真是一条桀骜不驯的疯狗啊……”
    许久,生天目苍介缓缓颔首,撒掉了手里最后的鱼食,低头揉了揉柴犬的耳朵,忧心的嘱咐道:“我们太郎不可以那样呀。”
    名为太郎的柴犬茫然抬头,咧嘴笑起来,朝着老人摇起了尾巴。
    “好了,去院子里玩吧,不要再欺负那些鱼啦。”
    老人揉了揉柴犬的脸,将它从鱼池边赶走了,目送着它跑远了,神情就渐渐严肃起来。
    “怀纸素人竟然胆敢冒犯同盟的威严,诚然罪不可恕。”
    他回过头,漠然的看向了身后,匍匐在地上的男人:“但唯独有一点,他没有说错啊,北原君。
    这确实是你的错,不对吗?”
    北原在地上,瑟瑟发抖。
    “因为你的耽搁和轻慢,才导致了虎王组的毁灭。”
    生天目说,“其实我也懒得管有坂家那两个家伙的死活,他们违背了律令,沾染了禁药,就算没有怀纸组,早晚也会有人用其他借口去除掉他们……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
    北原君,因为你,五大佬的威严被折损了。”
    他说,“这是你所犯下的,最大的错。”
    “在下,在下……”
    北原脸色苍白,吞咽着吐沫,想要辩解,可是在生天目的俯瞰之下,却说不出话来,到最后,绝望的闭上眼睛。
    “在下甘愿接受惩戒……”
    “不论你是否心甘情愿,惩戒都会到来,因为你违反了规矩,北原君,哪怕是我也不会网开一面。”
    老人低头,俯瞰着地上的下属,看着他右手空缺的尾指,忽然说:“八根手指,应该不影响退休生活吧?”
    北原愣住了,难以置信。可旋即,很快便在地上疯狂叩首。
    “感谢,感谢您的宽宏!在下,在下一定……”
    他感激涕零的表达着自己的感激,已经语无伦次。
    “好了,下去吧。”
    生天目收回视线,随意的挥了挥手。
    在空旷的庭院里,有恭敬的侍从端着盘子从远方走来,向老人呈上了刚刚送来的东西。
    一罐……啤酒。
    市面上最便宜的暮日,好像刚刚从塑封里拆出来,上面还有什么东西的划痕,甚至包装都算不上精良。
    “连老朽都有一罐么?”
    生天目愕然,旋即轻声笑了起来:“真好啊,没想到晚上还有啤酒喝。”
    随手,拿起了罐子,拉开易拉罐,也不怕里面有毒药,仰头喝了一大口之后,吧嗒了一下嘴:“连个冰块都舍不得送,滋味倒也一般……”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远处,竹林的阴影中,扬声问:“喂,客人,要不要一起?”
    竹林的阴影之下,走出了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
    乱糟糟的金发随意的甩在脑后,有些卷曲,穿着不合身的风衣,胡子拉碴,像是美洲随处可见的流浪汉。
    可他的手里却拿着一罐同款的啤酒,向着生天目晃了晃。
    “我有了。”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慷慨啊。”
    生天目轻声笑了笑,再喝了一口,抬起手,将啤酒倒进池塘里,对着争食的鱼群说道:“既然见者有份的话,你们也来点吧,尝一尝年轻人的傲骨和勇气。”
    一罐啤酒很快在鱼口的分食中消失无踪。
    只有空空荡荡的罐子被丢回了盘子里,和侍从一同无声离去了。
    月光之下,生天目甩了甩手,随意的问道:“劳伦斯,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绿日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劳伦斯沉声回答:“藤本是我们的成员。”
    生天目纠正道:“曾经。”
    “没区别。一日为绿日,终身为绿日。”
    劳伦斯说:“怀纸所做的,不过是以血还血而已。总不能让他领会冤冤相报何时了,然后在仇人面前放下刀,然后一起快快乐乐去打高尔夫吧?”
    这个代表绿日的流浪汉说,“这并不违反规则。”
    “错了。”
    生天目摇头,回头看向了流浪汉,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此言差矣,劳伦斯先生!”
    “规矩是我们定的,当然要为我们服务才对啊。”
    五大佬之一的老人,如是说道,“尽管老朽没什么意见,但荒川家的小鬼可是气的跳脚……况且,这种动摇五大佬权威的事情,可不能放任。必须从速处理,从严处置才行。”
    劳伦斯无所谓的耸肩,喝着自己的啤酒,随意的问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喝他的酒呢?”
    “就是因为喝了酒,所以我们现在才有的谈啊。”
    生天目哼笑:“现在的年轻人,都变得厉害,让人感觉很可怕。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让人羡慕,又让人害怕。
    这哪里是疯狗呢?分明是一条初来乍到就想要标记地盘昭告天下的野狼啊……不过,徒有勇气是不够的。
    难道有勇气的人不够多么?“生天目回眸,怜悯的耸肩:“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五大佬依旧是五大佬,但怀纸组,说不定延续不到明天。”
    “我更希望五大佬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劳伦斯说,“绿日很看好他,确切的说,大统领很看好他。”
    这一次,生天目终于沉默了,愕然,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像大统领那样目中无人的家伙也懂得关照后辈么?”
    “是啊。“
    劳伦斯说,“因为他值得。”
    寂静里,生天目揉了揉眉心,叹息着挥手:“好吧,那他还有的选——是被五大佬下达惩罚,还是斩掉一只手向同盟谢罪。“
    “你觉得那种心比天高的年轻人会同意么?”劳伦斯问。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
    生天目冷漠的反问,“他侮辱了北原,侮辱了同盟的使者,他冒犯了我的面子,劳伦斯,如果不是这一杯酒,我又怎么会正眼看他一眼?
    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等你来,看在绿日的面子上,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帮你说服荒川不予追究。但同盟就不会在承认怀纸组的身份了。”
    “如果怀纸不懂得同盟的可贵,那么麻药追放同盟不会再是他的朋友。“
    生天目说:“到时候,不需要任何人动手,六合会和k字党就会把他们啃的渣都不剩。”
    劳伦斯不为所动,只是低头,静静的喝着啤酒。
    大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哪里还不清楚这个老鬼是什么风格呢,与其说是极道,倒不如说是一个商人,精打细算的让人害怕,不会做任何会亏本的买卖。
    “说了这么多都还没到重点。”
    劳伦斯喝完啤酒,抬头问道,“后面的‘但是‘呢?告诉我‘但是’。”
    生天目在他的凝视里,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摊手:“是啊,就像是你说的那样,总有‘但是’,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拥有,他必须证明自己值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向着抛过去。
    劳伦斯抬手,信封就落在他的面前,悬浮在空中,自行拆解,展露出其中两张资料,以及一张中年男人的威严照片。
    身穿白色的教袍,手持着璀璨的长杖,看上去说不出的神圣。
    劳伦斯眯起眼睛,辨认着那张面孔:
    “光照会?”
    “是啊。”
    生天目说,“最近,光照教会的高层出现了不正常变动,主祭更替之后,风格突然激进起来,开始暗地里向丹波内圈渗透。
    据说已经有不少蠢货变成了他们的信徒,连千叶家的夫人都被牵扯到了其中……二房和大房之间的斗争,真难看啊。
    从房间里发现神龛的时候,千叶那家伙的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生天目幸灾乐祸的大笑了起来,乐得看盟友倒霉,但劳伦斯却没有跟着笑。
    只是静静的等待他说完。
    “虽然看笑话很有趣,但同盟必须做出对等的报复才行。”
    生天目随意的说道,“既然你们这么看好怀纸的话,就请他发挥一下自己作为极道的本能,为对方添点麻烦吧。
    当然,后果自负哦,同盟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说完,他露出微笑:“倘若能够替千叶那个家伙挽回颜面的话,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和重要性,同盟不但不会追责,说不定还能让那个家伙欠你们一个人情。”
    劳伦斯收起了那个信封,并没有拒绝,可是也懒得给他留什么面子:“是欠你一个人情才对吧?”
    “我不否认啊。”
    生天目摊手,在渐渐冰冷下去的夜风中,忽然说:“你听说了吗?据说,上面要颁发‘总无事令’了。”
    劳伦斯沉默了片刻,缓缓颔首。
    情况对如今的同盟,压倒性的不利……
    所谓的‘总无事令’,乃是沿袭瀛洲历史上著名的那一道诏书而流传下来的传统之一。
    统共其实也只有四个字。
    ——天下太平。
    但实际上,却和太平无关,而是让地上动刀兵。
    为时七日的命令期间,一切摆不上台面的纷争和矛盾都可以在暗中进行解决。只要不涉及到社会表面的稳定,不管死多少人,不管造成了多恶劣的破坏,当局都不予追究。
    “简直就像是开给斗狗场的营业证书一样啊,对不对?
    涉及到整个国家的消费税政策,竟然要靠一群yakuza的胜负和死活来决定,哪怕是我老成了这个样子,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谬和可笑。但不论如何,我们都没得选。”
    生天目扳着手指说道:“k字党和愚连队据说最近走的很近,应该会有大动作。而六合会以及大圈却开始全面收缩,恐怕不打算搀和了。
    至于铁王党,那群走狗已经眼馋丹波内圈太久了……上面的大人物都下了重注,可唯独没有人眷顾我们呢,劳伦斯君。”
    生天目断然的说道:“一旦京都合战开始,恐怕我们就会首当其冲,遭受围攻……而这个时候,同盟却依旧一盘散沙,五大佬各行其事,甚至还有的人在准备暴动?怎么想都不会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时间有限,我们必须重新将所有人凝聚起来才行……当然,能够在我的主导之下就再好不过了。”
    生天目拍了拍空空荡荡的手,轻声感慨:“所谓的人情,也只不过是个借口,我要找个机会和千叶家的人好好谈一谈。
    倘若同盟能够因此而凝聚,我愿意承认怀纸组在其中所做的贡献。”
    说到这里,苍老的男人咧嘴,露出微笑:“如果他并不满足于此,别说其他,只要能够建立足够的功勋,老朽将家里那个丑女嫁给他都没关系啊。”
    劳伦斯愕然,抬起眼睛:“梨花回来了?在这个关头?”
    “是啊,说什么都不听。”生天目露出一丝自得的微笑:“别看她年纪轻轻,可是不逊色于她母亲的悍勇之女哦……稍后要不要见一见?”
    “免了吧,事情太多。”
    劳伦斯收回视线,从怀里翻出了自己的卷毡帽带好,最后看了他一眼:“以及,别以为我不知道刚刚那些话里有多少是危言耸听。
    你这个老鬼,哪怕到这个时候,还在渴求更多的权力啊……”
    生天目反问,“这样不好么,我的朋友。”
    “不,这样再好不过。”
    劳伦斯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
    寂静中,生天目静静的凝望着眼前平静的池塘,许久,转身离去。
    .
    .
    深夜,槐诗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
    看到自己新卧室的角落里,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
    他缓缓撑起身体,看过去:“哪位?”
    “劳伦斯,你打电话联络的那个人。”抽烟的流浪汉摘下了帽子,轻声感叹:“要我说,你最近的事情闹的有些大,有些麻烦。”
    “你是说虎王组?”
    劳伦斯摇头:“我是说供水公司的事情,只会徒然招致官方的厌恶……”
    槐诗被逗笑了,“就因为那群贱民混种有了干净的水喝就不高兴的人,有必要在乎么?”
    劳伦斯并没有回答,只是将信封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五大佬的判决下来了。”
    “是断手还是逐出?”
    槐诗问。
    劳伦斯出乎预料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怀纸组需要完成一件任务,避免责罚。”
    “干脏活儿么?听上去比断手更麻烦。”槐诗看向解开的信封里的资料和照片:“杀掉?还是怎么样?”
    “随你自由发挥,但同盟不会为你承担任何后果。简单来说,你做了这件事儿,就会得罪光照教会,到时候整个瀛洲几十万教徒都会将你试做眼中钉。”
    光照教会。
    流传在整个东南亚之间的新兴宗教,在瀛洲和新罗这些宗教合法的国家如鱼得水的扩张,教徒信众之中不乏身居高位的人。
    和极道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不一样,在明面上的权势和在京都的地位惊人,更不用提内部升华者众多。
    一个操作不好,怀纸组就会被碾成粉身碎骨……
    “就这?”
    槐诗信心十足的笑了笑,收起了信封,“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劳伦斯也愣住了:“不需要帮忙么?”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提的。”
    槐诗微笑着,目送着劳伦斯消失在黑暗里。
    许久许久之后,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顿时脸色垮了下来——稍加思索,仔细分析,感觉这一波操作搞不好别说发展壮大,恐怕要当场凉凉……
    为今之计,只剩下一个办法!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艾拉a梦救我呀!!!”
    通讯另一头,熬夜加班给某人收拾收尾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没睡的艾晴面无表情的端起水杯,服下胃药。
    然后,冷漠翻了个白眼。
    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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