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五月末,一直到进入六月,天气越来越热,往年正该是皇帝陛下出幸翠微宫的时候。

    只是大臣们发现,陛下自回到长安后一次面也未露。

    据说,自亲征高丽后,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二十一年还患过痛风,众臣都看出来,皇帝已经不大愿意理政了,日常政务都是太子峻在主持。

    皇帝回宫的第三日,朝会又搬回到了东宫明德殿。

    晋王李治再入东宫,感触颇多,赵国公和江夏王爷两人,在朝会时一如既往还坐在椅子上,而他只能站在赵国公的身边。

    现在坐于正中高位上的是太子峻——以前的鹞国公,是太子李治的手下,现在都反过来了。

    这件事让李治别扭了许多日子,人一向在不必操心人身安危之后,会不自觉地开始耿耿于怀于脸面。

    每天,晋王李治从入苑坊晋王府,赶往东宫重明门时,都能感到路上早起的人对他注目,李治不听、不看,也能猜到的这些人心里想什么。

    义让储君是假,但李治没有得到血腥清算却是真的。

    朝政在太子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先是太子专门从焉耆、西州调人入京,热伊汗古丽和她的五十名女护卫,原来不是保护东宫的。

    这些女子们一到长安,便被安排到甘露殿,宿卫皇帝陛下的安危。

    太子侧妃樊莺、思晴、丽容带着这些人,寸步不离甘露殿,谁要见陛下的面,需要三位太子侧妃的其中任意一位通传,得到陛下允许后才能入见。

    苏托儿被安排在左千牛大将军薛礼的手下,任从四品下阶归德中郎将。

    接着,李士勣在黄峰岭的别院山庄被人弹劾,据称山庄内湖中埋有人命。

    太子峻立刻吩咐刑部尚书刘德威、兵部侍郎长孙润带人到场勘验,很快从山庄内湖的湖底打捞出六具骸骨,面目无从确认,从骨骼上也看不出行刑导致伤残的痕迹。

    众人以为,黄峰岭这件事会被太子一把抓住,不查个底掉绝不会放手。因为当初,在鹞国公身份一案中,李士勣可没少给永宁坊下黑手。

    太子峻当众征求李治的意见,“晋王,不知你对此事是什么主张?”

    李治毕恭毕敬在底下迈步出班,回奏道,“太子殿下,向来人命关天,臣弟以为此事要严查,查个水落石出,给六位死者家属一个交待。”

    太子峻想了想,对李治道,“有理,那就由兄弟你亲自主持这件案子,刑部和大理寺全都要听命于晋王,大胆查来!不必怕什么人敢起风波!”

    李治领命,退下后有苦难言。

    报出这件案子的,正是同州刺史褚遂良的亲信,而且事先,褚遂良先跑到入苑坊,同李治商量过。

    看起来,见面的这两个人身份、职位都不低,但在目前的形势下,想翻身却难了,两个人这样快碰面不难理解。

    褚遂良想借着此事,给新东宫出一道难题,如果太子不重视此案,则会给人留下轻民的口实。

    黄峰岭山庄的主人正是叠州都督李士勣,李士勣从兵部尚书上两起两落,最后滚去了叠州,都是拜马王所赐,他对马王的暗恨可想而知。

    如果太子下令彻查此案,那不正好将矛头对准了英国公?

    别忘了英国公此时天高皇帝远,掌管一州之军政,万一把他逼急了眼,那么后续的事态走向就说不好了。

    但是太子连想都不想,便将此事安排给了晋王李治,这件事有点出乎李治的意料,这件事怎么都体现着东宫对晋王的倚重。

    但是案子查轻了、查不清,晋王得担责,李士勣还不一定买晋王的帐。

    查重了,虽说可以使太子不得不拿出对英国公的处置,还有可能逼英国公狗急跳墙、给立足未稳的东宫出些难题,但英国公最恨的,一定还是晋王。

    这个英国公凶悍是凶悍,但从武的人谁不知道避实就虚?恐怕到时候不单是太子峻,连李治也难啊!

    散朝后,李治低着头走出明德殿时,一直想的这件事。

    在殿外,他猛地听到有个女人在唤他,“殿下!”

    李治抬头,意外地见到了他的媵侍杨立贞,自上一次派杨立贞赶去兴禄坊见高审行,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杨立贞的身旁跟着两名宫女,她们在这边的两人呼答时,也不离开,晋王不敢明着撵宫人回避,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地盘了。

    “立贞……因何久不回府,王兄对你可有什么安排么?”

    杨立贞说,“殿下,这是太子妃的吩咐,太子殿下倒未说过什么。”

    李治惊讶道,“哦?难道是我那王嫂看上你了?”

    王氏在做太子妃的时候,给李治往家里拉武媚娘,柳玉如做了太子妃,居然也是这副作派。

    杨立贞道,“正是,”李治彻底无语。

    杨立贞接着说,“王嫂对我说,崇文馆是教育子弟的好地方,她说想让陈王李忠尽快入崇文馆读书。”

    崇文馆是东宫内一处非常重要的政殿,建于贞观十三年,是皇太子读书之处,崇文馆又是本朝的贵族学校。

    唐制:崇文馆生员仅设二十人,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属,皇后大功以上亲属,宰相及散官一品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才有资格到这里读书。

    李治虽然是一品爵,但从自卸了太子之位又没有实职、实封,陈王要到这里读书,资格上就有些将就。

    再说,仅仅二十人的员额,有些官宦的子弟即便够格,也不一定能挤进来。因而谁家的子弟能进崇文馆,无疑也是他身后家长的体面。

    这些天,李治一是没功夫想陈王入学之事,再说这样的好事也不该轮到自己身上来。

    想不到柳玉如一入主东宫便想着这件事,让晋王有了一丝感动,李治问,“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立贞说,太子妃以为陈王年纪尚小,又不能每天往返于东宫和入苑坊,那么恐怕他要长期住在东宫。

    柳玉如说,孩子到了崇文馆,总得有个亲近的人照顾,但太子妃并不看好晋王府的刘宫人,也就是陈王的生母。

    “因而,太子妃挽留奴婢宿在东宫,照顾陈王的起居……只是……奴婢就照顾不了上金了,只求殿下代立贞多多看顾……我们的儿子!”

    杨立贞的儿子是李上金,年纪比陈王小得多,如今杨立贞跑来照顾陈王,那么她的亲生儿子李上金便没有人管了。

    李治道,“真是事无十全十美!你放心,本王回府后将上金托付给郑宫人,你们换子抚养,不信你们不揣着良心。”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随杨立贞前来的两名宫女一直没有离开,李治看出杨立贞数次欲言又止,知道她方才说的只算明面上的事,还有更要紧的话,但不方便讲。

    李治怎么想,都认为柳玉如留下杨立贞的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杨立贞话已说完,再停久了就不好了。

    临走时,杨立贞有些依依不舍,对晋王道,“奴婢自上一次,去兴禄坊高府空跑了一趟,已多日未见上金了,殿下你要转告郑姐姐,替奴婢好生照看他!”

    李治听了她这句话,起初没有回味过来,只当是杨立贞对孩子的挂念。

    但等他出了重明门,走在横街上时,心中猛然就是一翻个儿,“空跑了一趟”,空跑了一趟!难道她在暗示我,第二次也没将诏书弄到手??

    ……

    不久,跟随杨立贞去见晋王的两名宫女跑回来,向太子妃柳玉如回禀两人见面的经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时间过去又不算长,杨立贞与晋王的每一句话,都原封不动到了太子妃耳朵里。

    太子妃满意地打发她们离去,然后焦急地等太子回来,对他道,“峻,李治八成已然知道,我们手中没有立储诏书了!”

    太子说,“真的假不了,没有诏书这件事早晚会为人所知,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晋王先知道,我们也就知道他还有没有奢念了。”

    柳玉如问,“那你猜想,晋王如果仍有奢念,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接下来,兴禄坊高府恐怕会有贵客造访了。高审行还是心胸不开阔,枉你这个太子妃当众夸他!崔夫人当年是骗过他不假,但他不也因为垂涎崔夫人的美貌,暗通飞贼草上飞、搞出了换子事件?”

    “哼,在西州时,母亲才回长安一趟,他便扯上了菊儿,在黔州更是得寸进尺招惹到两个吕氏,母亲所受委屈已够多了,如今他倒像有天大的冤屈!”

    “这个不必多说,只是此次高审行又犯了老毛病,开始时,路也走得很对方向,但在永宁坊大门外,最后一步又让他迈歪了!只怕他就是再对李治解释手里没有诏书,李治也不信他!”

    柳玉如笑道,“这才叫自作自受,哪怕高审行对李治讲了实话,李治跑到曲江池去捞上几回,最后也还会怀疑他。”

    “李治极有可能当众重提诏书一事,或许他也该到太极宫去探听虚实了,你告诉樊莺、思晴和丽容,还有热伊汗古丽,把甘露殿看紧点儿。”

    他对柳玉如说了黄峰岭山庄的命案,“此案,我不管他处置的是轻是重,只看他得不得法,如果晋王在这两件事中,仍然心有妄念,别怪本王不客气!”

    一桩桩、一件件,马王爷容忍晋王够多的了!

    六月初三,丙子日,陈王李忠入东宫崇文馆读书,晚上太子回来时,柳玉如已派人去请了杨立贞和陈王过来用饭。

    饭后陈王与李雄、李壮、李威、李武玩得不亦乐乎,太子的正、侧妃们同杨立贞一起聊家常,直到入亥,这一大一小两人方才离去休息。

    六月初四,丁丑日,高白回报说,晋王和晋王妃去过兴禄坊拜访,随后晋王府的人又去过曲江池。

    六月初五,戊寅日,晋王与晋王妃王氏入太极宫问安,当时轮值的樊莺禀告过陛下后,出来挡驾,“父皇说他正午睡,大热的天不想见人,让你们先回去。”

    六月初六,己卯日,太子峻得知,晋王李治曾辗转向掖庭局宫人内侍们打听,最近西内(太极宫为西大内,大明宫为东大内)有没有大量进冰。

    因为晋王担心太极宫地势低潮闷热,陛下受不了暑气。

    人们回复晋王说,“晋王殿下,西内没有进冰,一点也未采进。因为往年此时,陛下要起驾去翠微宫了,但我们问过太子七妃,她进去问过陛下,说不必进。”

    种种的迹像表明,晋王李治心还未死,他已经怀疑到东宫手中有没有立储诏书,进而对皇帝多日不露面,也生出怀疑了。

    晋王到掖庭局问采冰之事,说明他也在猜测,皇帝是不是起居如常,东宫是不是对他隐瞒了陛下的最差情况。

    六月初七,庚辰日,晋王在东宫明德殿朝会上,被太子峻问到了黄峰岭一案的进展,李治小心翼翼地提出,“由于时间久远,只余尸骨,连体貌面容也看不到了,身份无从确定。”

    太子问,“能将尸身沉在那里,总瞒不过黄峰岭山庄的部曲、婢女,晋王可曾问过他们?”晋王愣一下子,说马上去问。

    赵国公暗道,“看来,你的心思全都不在案子上吧。”

    六月初八,辛已日,飞信部收到叠州急报:因天气湿热,上游雪水急融,上月末,洮水河面暴涨、决堤冲入城中,毁仓破户,叠州城损失惨重,所属合川和常芬两县全都遭灾。

    李士勣在急报中说,若要妥善应对这次灾荒,至少须钱三十万缗。

    这是件大事,也是太子入主东宫后的第一次灾荒,如何处置此事,对于新太子来说就算是个考验。

    但太子峻不问赵国公,不问江夏王,也不问户部有多少钱可以支派,而是直接问晋王李治道:

    “兄弟,依你之意,此事如何才好?”

    李治道,“王兄,叠州合川、常芬两县,原是以归顺后的党项户所置,民情一直不稳当,此事非同小可,臣弟也拿不准主意……我们何不去问问父皇的意思?”

    赵国公和江夏王爷是两个知情人,听了晋王的话,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太子峻。李治这是借此事往皇帝身上领,看来他已怀疑皇帝的“病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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