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很快悠悠转醒,方才只听到帘外那一嗓子,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虽然病入膏肓,李靖也知道,不能令皇帝一进来便看到自己睁着眼睛,那就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武媚娘”一句,以及东宫和马王府女子们因为什么引发的争竟。

    臣为君隐,他得晕过去,再积攒些气力。

    此时,国公一睁眼便看到皇帝满脸泪痕,似乎已体会他不能言说的痛苦。

    他在床上不顾病体,直接伏身下拜,“老臣何德,有劳陛下亲至!”

    皇帝都已经坐在李靖床前了,拉住了卫国公的手,哽噎着问道,“国公,你感觉如何?”

    李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要上前见礼,但皇帝只与李靖说话,眼睛温和地盯住李靖的脸端详,对上前的太子不闻不问。

    李治一下子尴尬在当地,说话也不是,退下去也不是。

    李靖道,“生死有命,不差分毫,老臣早已看得开了。但陛下能来,让老臣见陛下最后一面,老臣即便这就不省人事,也已知足矣!”

    看得出,这几日的病体消磨,已经让卫国公脱了人形,他眼窝深陷,一只手被皇帝牵在手中,也枯如柴棒。

    皇帝安慰道,“国公自管好生怡养,不劳多想,若非朕在翠微宫有些事情,兴许早几日能来了!”

    卫国公喘了口气,说,“陛下一向举重若轻,没什么挺不过去的难事。”

    皇帝道,“真算不上大事,只是朕的茶不大好喝,喝了腹痛难当。”

    这一君一臣坐于病榻之上,执着手如话家常。

    皇帝又看到了樊莺,对她道,“朕还要谢一谢你的陪嫁呢,如果没有凝血珠,朕也许就坐不到这里了!”

    李治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再次跨步上前欲与皇帝说话,但皇帝又冲李治摆摆手,他一句话未出口,又被示意退下。

    真完了!

    马王对李治道,“兄弟,今日父皇到卫国公病榻前看望,要说些话不好侍读也旁听,可速令她离开!”

    但皇帝制止道,“马王不必多言,所有来者连朕在内,皆是客。”

    又脸含笑意问李治道,“晋王,朕知你府中只有刘、杨、郑、萧、王五人,但听说这一个也要走手续,朕却眼生的很,不知她属何姓?”

    李治见到皇帝之后,是第一次回话,皇帝一开口称他“晋王”,他一阵绝望,因为这是李治立为太子之前的王爵。

    卫国公李靖的一只手此时还攥在皇帝的手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马上被皇帝用另一只手轻抚了两下,似乎在暗暗示意他:这没什么,全都是小意思!

    赵国公、江夏王等人过来参见,见到了这一幕:李治面红耳赤,吱吱唔唔地回道,“回,回父皇,她她姓武……”

    长孙无忌不久前刚刚去过翠微宫,那时皇帝气色还不是今日这样,今天看起来就透着浓重的病气,而此时似乎又生着气,脸上的笑只是强装出来的。

    皇帝不与赵国公等人答言,而是接着原来的话,思索着说道:

    “武氏……以前有位高人曾郑重对朕讲过,武氏!万万不得入我大唐后宫,不然将毁我社稷、害我子孙。”

    太治唯唯喏喏,不好答言。

    “朕虽然不明其中道理,可一直记得这话。朕的才人中便有个武氏,已被朕放出宫去了,你不知此节,朕不好怪你。”

    皇帝道,“朕一向不大愿意拂逆了儿孙天性,你既喜武氏朕不阻断,你自可留着她,但恰该你与大内无缘!你看这算不算天意?”

    你既然收了不宜入后宫的武氏,那你们全都离着什么宫远一点儿。

    马王接话道,“晋王,今日后,你还是速将她遣出内宫,比照陛下前时所下的‘出放三千宫人诏’去办吧。

    又是一句“晋王”!而且出自马王之口。

    而这次,连赵国公和江夏王都听得真切!后赶来的父子二人不称李治为“太子”,只称他作“晋王”,这里面要传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连卫国公李靖在床上坐着,也意识到了,他一阵剧烈的心跳,喘息加剧,颤着声儿问道,“陛下,难道……”

    皇帝道,“晋王仁义、孝道天下皆知!他前日在翠微宫与朕讲,马王雄才又多谋善断,在许多方面都胜过他,他自愿退回到晋王爵,将太子位让与马王,朕已同意了!”

    众人又是一惊,看来皇帝已然下了决断。东宫,从此便不再属于李治,而是属于永宁坊了!

    卫国公面色红润,在床上再一次下拜,口中说,“老臣活至今日,读史、历事无数,从未听说哪一朝过有如此壮举,伟哉我皇!上马可开疆,下马育佳郎,千古名主,大唐幸甚!”

    赵国公等人异口同声祝道,“面对储位,兄爱弟恭,真是古所未见!”

    李治及他身后东宫的所有人听了,全都面无人色,但已没有谁留意到他(她)们的脸色了。

    柳玉如、樊莺听了,两人异常欣喜地低呼一声,跑到皇帝面前倒身下拜,口中说,“多谢父皇,父皇英明,父皇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皇帝!”

    皇帝微笑看着两人,对柳玉如道,“上一次家宴,你有关育子天性一说,朕十分赞同!唯望你秉持此法,为我李氏抚育更多铁血皇族!”

    柳玉如忘了回话,只是不住点头。

    她太激动了!多少日子的担心与猜测,今日被皇帝一锤定音,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她们一家就要从永宁坊搬入东宫了!

    皇帝慈祥地看着面前二人,一个个天姿国色,眉目间均是端正无谀,难以描画,但欣喜之态毫不掩饰,皇帝不禁脱口说出一句:

    “赤粉难画绝艳貌,青丝不缠大英雄。”

    绝艳两字中各有一“色”字,大英两字各有一“大”字。

    皇帝是说,真正的美貌即便用最精纯的赤粉也难以描画,而陷于脂粉堆中不能自拔的人,终究成不了大事!

    柳玉如热切地回应道,“父皇叮嘱,儿妇们一定会谨记,也要转告府内另外的人知道,到任何时候,后宫都不得干预政务。”

    皇帝道,“朕夸你们两个生的好看,你却能引伸了这么多,朕心甚慰!”

    说罢,当众由袖筒里滑出一轴黄缎子面儿的诏书,递予柳玉如道:“这是朕改立马王为储君的诏书,你可要收好了。”

    赵国公,江夏王都是这句话的见证者,他们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皇帝道,“朕偶有小恙,不妨碍到国公府来,一为看望卫国公,二是想让诸位看一看,朕的儿子们义让储位的贤德!!!”

    赵国公连忙应道,“皇帝陛下雄才大略,文德皇后的贤淑举世共知,下一代当然也是错不了的,让储一事足可载入史册!”

    皇帝居然不应赵国公的话,而是问武媚娘道,“太子妃柳氏有关孝道的联句,朕以为甚妙。听晋王妃说你对句也很拿手,能否就以孝道为题应和一首呢?”

    被问到的人迟疑着站出来,心思早就乱成了一团麻,还提什么应和,最后,她腿一屈、跪倒在皇帝面前,回道,“奴婢不能,求陛下饶过。”

    卫国公此时忽然就不行了,坐在那里摇摇欲坠,意识有些丧失,但脸上始终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他明白皇家也不能明说的某些事情,但马王最终上位却是明明白白,他的心愿已了,身后无忧,从里到外一下子放松下来。

    赵国公叫了声,“药师不行了!”江夏王等人一同围到病榻前来。

    皇帝一愣,兴许他认为胸前的凝血珠是人间至宝,可以起死回生,便毫不犹豫地抬手从袍内摘了下来,连盛放珠子的绢袋一起、按在李靖的胸前。

    众人都以为无用,但令人惊讶的是,片刻后李靖缓缓睁目,看着皇帝。

    皇帝大喜过望,执手泪眼地说道,“国公!你乃朕生平的故人,于国家有殊大功勋,今日病到这样地步,朕为你担心啊!”

    卫国公:“老臣罪过,怎敢有劳陛下,还请陛下勿以我为念,生死有命啊。请陛下速戴回此珠,老臣实为陛下担心!”

    马王自皇帝摘下凝血珠之后,便一直观察,他发现才这么大一会儿功夫,皇帝的脸色又是一片蜡黄!

    卫国公催促皇帝速速戴回珠子,兴许他也看到了皇帝的异样。

    皇帝突觉腹内一阵刺痛,忍也不能忍,但仍然坚持用双手抵着凝血珠、在卫国公的胸前道:

    “你且放心走吧,你儿德誉,将承袭卫国公爵位,朕赐你为大司徒、并州都督,将来在昭陵与朕做伴,我们君臣死也不弃!”

    卫国公闭目长逝。

    所有人泪如雨下,各有所悲。

    皇帝戴回了凝血珠,但面如黄纸、额头上已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以一手抵腹,对马王——新太子说道,“朕要赶回翠微宫去了,你料理完卫国公后事,安排好朝堂政务,便去翠微宫见朕!”

    樊莺道,“父皇,要不要我们陪你去?”她已看出皇帝的异样,痛苦十分。难道因为凝血珠刚才被他摘下来片刻的缘故?

    马王犹豫不绝,有心陪着一同回翠微宫,但长安这里大事未完,但皇帝坚决要回翠微宫,谁也阻止不了。

    樊莺:“师兄你快拿主意!”

    “师妹你速回永宁坊,叫上丽容与陛下同往翠微宫,遇事也有个照应。”

    赵国公惦记皇帝安危,随着一同出来,但皇帝坚持着对他挥手,不让他跟着。也不等樊莺和丽容,急匆匆往翠微宫去了。

    才行出十几里,身后两匹马飞驰赶到,正是樊莺和丽容。皇帝不赶她们,便是同意同行了。

    他坐在马上觉着五内如焚,随着马背的颠簸,像有两三柄尖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刺入脏腹,几乎就忍耐不住。

    但皇帝只是一味地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心说道,“就算刺烂了又有何惧,只要容我躺回到翠微宫去!”

    在尉迟营的口山,鄂国公、卢国公两人都各带亲兵候在这里。

    皇帝走时有马王殿下陪同,因而他们谁也没有跟着,此时只见皇帝自己回来,只随来了马王府的两位侧妃,再看皇帝脸色之中一汪的死气,谁也顾不上多问什么了。

    两位见多识广的老将不敢怠慢,一同陪护着、将皇帝送入翠微宫,又同樊莺问经过,怎么陛下只是去了一趟卫国公府,回来就成了这副活不起的样子。

    樊莺和丽容早就吓坏了,认定就是他摘下凝血珠惹的祸。

    要知道陛下刚刚躲过了内侍成倍加入茶水中的烈毒,凝血珠再是至宝,大概也只能阻滞毒气于脏腹之外,但化解要须时日,可事情才过去了仅仅三天!

    皇帝疼得大汗淋漓,仍在安慰两位儿媳,“不妨事,朕国有所托、大事已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兴许是观音婢等不及朕了。”

    众人扶皇帝入含风殿,让他躺下来,卢国公程知节忙着将太医唤来,但两名太医根本无计可施。反倒是樊莺情急之下,以点穴之法封闭了皇帝的两处关键穴道,让他的痛苦减轻了。

    但她知道,八成是毒入了脏腹,不好治了。

    太医私下里对四人说,“难道陛下去卫国公府动了真气?肝府本已至虚至弱,谁知又摘了凝血珠,那么气、毒交加便可长驱直入,眨眼便是万里!”

    两位国公便问樊莺,陛下在卫国公府到底遇到了什么人,樊莺知道,能让皇帝生气而不能说的只有一个人,但她怎么能乱说呢!

    她望着丽容,只说,“当初你那两笔……可曾想……”

    丽容已在来翠微宫的路上已经听樊莺讲过,此时她后悔、垂泪不止,樊莺就连这个也不能再讲了。

    她要赶回长安,怎么也该去给师兄报个信,但皇帝不允,“他那里才是大事,办好自然会赶来的,我们不要打扰他!”

    皇帝让两位国公先到各自营中盯防,告诉他们除了马王——大唐眼下的新太子——他至死不会见任何人!

    辛酉日,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靖薨。

    大唐皇帝在同一天,在翠微宫,于午时陷入昏迷。

    他与樊莺和丽容说的清楚,“死不怕,观音婢因气疾不治,贞观十年便是在翠微宫——那时叫太和宫——的这间寝殿离世的,她没有等到两个失踪的皇子,朕总可从这里出发,将这个消息给她带去。”

    樊莺曾对皇帝说,“总可以去问一问晋王,他的毒取自哪里,是什么名堂,也好对症施治。”

    但皇帝不允,“不要让这个仁孝的晋王难以启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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