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长孙无忌退后,面朝北跪奏,“大司空,臣长孙无忌稽首,冬至云‘一阳复始,万象更新’,臣等不胜大庆,谨祝华夏春早、陛下千秋万岁寿!”

    再拜,所有在位王公大臣皆离座,拜,立于席后。侍中按照礼制,高声请道,“敬举公等之樽。”

    在位者又原地揖手,殿中监在御案上取酒樽献与皇帝,皇帝举酒饮尽,殿上、殿下所有官员齐声三呼万岁,共饮一樽。宫伎舞之、蹈之。

    接下来道士奉经、上表,庆贺元始天尊诞辰,京师各大道观将有盛大的法会。

    仪式上虽有侍中在那里、数次地高声喊“不违制”,但已经违制了。

    李元婴无诏进京,尚舍局又没人跟着去献陵,根本没人知道有个福王也掺和进来,因而摆放那些座位的时候,前排的王公位子没有他的。

    但在献陵时,李元婴便已经插到行列里了,回来后直接上殿。

    福王上来一看,那些家伙们一个个的都对应着,就是没有自己的座位。

    别人都坐了他站着,无疑就是在众官面前点明了自己来路不正。李元婴实在没办法,一点点缩在后边,与某州入见的刺史共倚了一只座位。

    敬酒时,太官署也没有摆他的酒樽,别人磕头他也磕,别人喝酒时,李元婴便用袍袖遮挡着……做做姿势,“嗞——”嘬下嘴,这个别扭!

    皇帝居高临下早看到了,偏偏不点明,点明的话便有一连串的殿中省官员脱不了干系。

    仔细追究起来的话,最后总会落到李元婴无诏入京的事上来,另外他也想看一看李元婴这副受气的样子。

    而李元婴也有机会,在较近的距离上好好打量一下尚书令高峻。

    高峻的管家婆说的好听,尚书令是请两位王官饮酒,但实际上,先头跑回来的下人们早告诉了这次找茬儿的详情。

    高峻在上朝途中一眼识破了他推敲过数遍的周密计划,不得不说此人心机过人,陈蕃当街尿裤,细想以后再也不敢去永宁坊了。

    而自己在野外挨的那半宿冻,虽说苦头不小,但细想人家还真是替自己考虑了。如果这个人拉陈蕃和崔简去见皇帝,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发现高峻在仪式中有几次往自己这边看,眼角、唇际挂着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往常便是这个样子。

    不过,李元婴是暗自折服了,不管以前在自己和尚书令之间有没有、算不算有过什么过节,自己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好,千千万万别想着再找补了。

    仪式很短,而且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

    皇帝大概急着回翠微宫去,想借着今天到长安的机会过问一下大事,于是在仪式结束后问了一句,“诸卿可有事奏?”

    有万年县县令姚丛利奏道,“陛下,昨夜万年县在巡视宵禁时听到永宁坊大街附近有骚动、坊正呼喊,连忙赶过去察看。恰遇便衣六人强行攀越永宁坊西坊门外遁,捕快紧紧追赶,幸有巡街金吾卫出手,已将六人拿获。”

    皇帝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陛下,经下臣初查,这些人乃是新任雷州刺史李志恩的护卫。”

    皇帝问,“李志恩的护卫……他们不随着去雷州上任,这个时候跑到永宁坊去干什么?”

    姚丛利道,“这些人在宵禁前滞留在永宁坊街角,身着便衣,形迹可疑,是坊正当机立断、命人紧闭坊门上前查问,这才使其暴走。万年县将其带回衙中训问,从这些人怀中搜出蒙面之物、匕首一把。”

    皇帝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尚书令,你怎么看?”

    尚书令道,“陛下,臣的管家夫人雪莲恰在宵禁前回府,受到些惊吓,但臣仅仅知道这些,不好妄言。建议万年县严加训问……不过微臣此时就有些担心家人,臣不在时,府中只有些妇孺……”

    李士勣听着,嘴里一阵阵发苦,就往对面人丛后的李元婴身上看过去。

    但这小子像没事人一样,伸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姚县令,像在听什么故事。

    英国公困惑:这个福王一副没心少肺的样子,昨晚让自己和李志恩吓得失了主意,怎么他居然也会玩金蝉脱壳的计谋!

    只是把李志恩陷进去了。

    而高峻嘴上说着不妄言,其实这几句话已经够李志恩一受了。

    高峻是在暗示:是他提议调李志恩去雷州,这件事有可能是李志恩对永宁坊心存不满。

    难道这个李元婴玩的都是假招子?暗地里同尚书令伙穿一条裤子??

    一念至此,李士勣转而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姚丛利审案向来是鸡蛋里挑骨头,那六个便衣护卫能不能挺得住?

    别再将自己和李志恩去滕王府的始末都抖落出来!

    福王李元婴摆明了一副与已无关的架势,真扯到了他的身上,这小子一急眼,别再把自己和李志恩在滕王府的话原封不动都说出来。

    皇帝怒声道,“永宁坊!除了尚书令府,还有什么人家值得出动六个便衣蒙面护卫!万年县,你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他起身道,“查清前,李志恩暂缓赴任!查清后,速去报与朕知道!”

    英国公李士勣一闭眼——李志恩,八成半是完了!

    ……

    庭州,通往白杨河牧场的大路上,丽容眼睛发直地往前走着,回忆她与高峻初次结伴出行、去白杨河的情形。

    她还挎着那只包裹,只不过里面的金子、首饰换成了干粮。

    她已往交河县温汤旅舍去过,里面没什么大变化,但她那个算盘打得极精的老板娘姐姐此时已在长安,而曾带着手下、到温汤池子里找她麻烦的浮图城少城主雉临,此时也与夫人一同到长安定居。

    而她,却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女了。

    丽容的爹一病不起,已搬回了田地城祖居,她拿出从长安带回来的金子,说要兑换了大钱给老头子请大夫治病。

    但老头子指着女儿的鼻子,说,“我不用你那个钱,用了会死的更快!”

    她想去白杨河沿途再走一遍,然后不想活了。

    路上积满了雪,天黑时也能看到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丽容偶尔站下、往前后望望,整条雪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脚下的雪声在夜里凭添寂静之感。

    但她却一点不怕,仿佛身边前后就有那些护牧队员们相陪,而高峻就在离她不远的马上骑行。

    丽容走到了第一次夜宿大树的地方时,已经快后半夜了。

    那棵大树还在,看得出这棵树的枝杈更繁茂,但叶子已在秋风里落光了。

    那时盛夏,人躲到树上根本不会有人看见,但这时借着雪光再看,当初高峻在树上替她铺垫的东西,虽然凌落了不少,但依稀还有点模样。

    她走过去,从包裹中摸出来一根带子,将带子的一端扔到树杈上,然后拽着它想要爬上去,但试了几次都不行,于是靠着树干坐下来。

    那时上这棵树多么容易呀,峻掐着她的腰,就像腾云驾雾似的,还没回过神来,两人就已经藏身在大树上了。

    原来那些人马露营的地方,这会儿一片白茫茫的。

    护牧队中许多的人此时都各奔东西了,有的人随黑达去了雅州、有的随刘敦行去了雷州、有的与鲁小余去了龙兴牧场,苏拖儿和热伊汗古丽应该都在焉耆……

    她一个人再往前走,还有意义吗?越走就离他们越远了。

    丽容再站起来,跳着、将带子往树杈上扔,举着手给它系了个套子,然后去搬了两块石头摞起来,小心地踩上去……

    她此时泪流满面,望着东面的夜空里喊道:峻——柳姐姐——在这儿别过了!来生再见——丽容悔了——你们听到了吗!!!

    喊完了,连点回音都没有。她“呜呜”地哭着,将绳套套在脖子里。

    ……

    姚丛利在长安也不是浪得虚名,十二般手段只使出来不足三成,别说是六名护卫,就是六根铁棒也给他揉搓成面条!

    有皇帝发话,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原辽州都督是怎么下来的、是惹到了谁,天不到黄昏,案子已经结了。

    他依照皇命、匆匆赶去了翠微宫,向陛下禀报案情。

    这些人不敢说出李志恩的原话,把什么都承担下来了——这是六名与辽州都督李志恩朝夕相处的护卫们的私下行为。

    但李志恩御下不严,险些损害到尚书令府上的安危。

    皇帝说,他也就不必去什么雷州了,这样一个没把握的人怎么能去边陲州府出任主官呢?

    李志恩还未让任呢,刺史之职就撸掉了,转任丰州下折冲府果毅都尉,从六品下阶,在折冲府做个副手。

    而他在辽州都督的位子上是个正四品上阶,人们一算吓了一跳,李志恩是历年来一下子降阶最多的,足足降了十一阶!

    丰州在什么地方?在夏州以北七百二十里。

    这是在贞观四年时,大唐以归降的突厥某部民户设置的一座下州,在黄河北岸,治下也没有县份,一座县也没有。

    那里的特产,是盐碱滩上生长的白麦、由盐碱滩上刮下来的、又苦又涩的印盐、盐碱滩上独有的一种野马胯革、驼绒。

    而从丰州别拐弯儿、一直向东走,两千八百八十里便是他原任的辽州。

    不知李志恩在新的任地上向东遥望,是个什么心情。近三千里的转任,他也就比那六名护卫们略好一点了。

    虽然没有造成直接的危害,但性质恶劣。

    六名“图谋不轨”的护卫卸去公职、流放西州,令其在西州牧场住作六年、不到期满不得回籍。

    这便是与总牧监手底下龙兴牧场玩心眼儿的下场。

    李志恩连夜出城往丰州去,兵部侍郎没有相送,在家里让丫头们拿冰片、薄荷涂嘴上的泡。

    ……

    高峻朝会后回府不久,李元婴就来了,他是专程来拜访尚书令的,从高府离开后,他打算立刻就起身回福州去了。

    尚书令将福王请进来,冬至后一日不朝,反正明天也没有事,尚书令便吩咐厨房备饭,要与福王不醉不休。

    酒席的排场也不算大,一切都是礼节性的,可能是尚书令不想在这次家宴上表现太多的意思。

    出面作陪的只有尚书令的九夫人,还有刚到过滕王府的管家二夫人雪莲,负责把盏。菜只有几样儿,但酒却是好酒,开坛香。

    酒至半酣,李元婴说,“高大人,若说本王哪一点不服你,估计也只有在酒上了,今天说哪哪算!让本王怕的人,一位是皇兄,再就是你了!别的不说了,只说说你这大排场,谁敢只摆出五六样菜来……还说是请本王!”

    九夫人笑着说,“王爷你不要不满意,想当初在沙丫城,高大人请龟兹城城主苏伐,也只是一碟煮花生豆两坛酒,你这排场已不算小了。”

    李元婴看着丽监,发现她年纪大过了郑曼,但风韵和姿色一点不输于她,“九夫人此话当真?岂止是本王的那些狗,本王……可也让高大人府上诳怕了!”

    他指的是雪莲,又非要敬雪莲一杯,“管家夫人到本王府上传的话恰当其时,再晚一晚,在皇兄那里就交待不了了!”

    尚书令道,“王爷对真假虚实之计正是有些钻研,高某险些就中了王爷的圈套!”

    李元婴不停说着“惭愧,”

    尚书令又道,“王爷心思一点不输于人,怎么还将斗狗之事大张旗鼓地搞到长安来!太子殿下一力倡导骑乘,王爷此举岂非与太子相左。”

    福王道,“所以说,好事可变坏事,坏事也可变好事,经过这一场事件,本王已想通了,出了高府的大门,便要去东市!”

    雪莲问,“难道王爷还要去斗狗?”

    “本王要杀狗!”

    李元婴郑重地说道,“竖子所倡之事,也一定是尚书令要支持的。骑乘,事关牧事发达,而尚书令是总牧监,本王岂能与尚书令相拧!”。

    又凑过来、低声同高峻耳语道,“不过,本王要提醒尚书令……兵部有个人你可须小心!本王不爱传舌,言尽于此!”

    高峻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微微点头。

    李元婴话犹不明,但结合这一天的事情看,谁与李元婴接触过,他猜也猜的到。

    雪莲再给两人满了两大杯,碰过之后一饮而尽。

    李元婴的酒量真不是吹出来的,从正午喝到了未时末,高峻都有点顶不住了,他还在那儿一杯又一杯,菜又换了一茬儿,而舌头一点不显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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