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岚昏昏沉沉间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

    开始她以为自己没死,男的是纪明河,女的是陆云梦,两个人假惺惺地将她救回来——可再转念一想,这对狗男女怕是恨不得自己早早死了,哪里会救她呢?更何况她精通医术,自然晓得脖子上那一抹是大罗神仙也难救的。

    那么,是谁在她榻边?

    “……岚娘似乎还未醒呢……”

    “也罢,我同你说会子话。”

    “既明,你忽然说要将我们母子三人带回府中,我还是怕……”

    “你且安心……我那夫人出身大家,脾气也好,断不会为难你们……”

    既明?这仿佛是她父亲的字。

    陆云岚迷迷茫茫地想,这两个字在她小时候听的最多,母亲经常一壁抱着她,一壁教她读书写字——“既明”这一小字,出于《诗经·大雅》的那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想来是祖父思忖再三为父亲取下的。

    如果她没记错,自从母亲逝世后,她和父亲的关系便大不如前了。虽然养在大夫人许氏跟前,许氏也对她关爱非常,可父女之情的确一日不如一日……然后便是她出嫁、归宁,再之后纪明河不愿她总回娘家,细细算来,足有一两年未见了。

    “阿碧……这么多年,我不曾问过你,如今我问你一句——你是否怪我已有家室,还强留你在此?”

    ——阿碧!

    陆云岚彻底清醒了。她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如果说“既明”是她父亲,那“阿碧”便是她母亲——她母亲阮氏,昔日闺名正是阮环碧!

    幼年时,母亲不止一次玩笑,说苏杭风景正好,有一处景点名为“阮墩环碧”,只可惜她们身处京城,无缘得见。她当时不谙世事,还有些奇怪,问了句谁替母亲取的这种名字。母亲笑了,也不作答,只是抱着她低声哼起歌谣来。

    “既明何出此言?”女声既惊又恼,自怜身世,“我自幼失了父母,承蒙师父不弃,学了些医术,本想上京投靠舅舅、舅母,只是……舅舅一家早已离了京城。若不是既明你出手相救,我这会子……这会子……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这点过往陆云岚也略知一二。

    其实有什么呢,哪怕她母亲不说,入府后哪个下人没穿过这等风闻?昔日孤身进京的弱女子,无依无靠,在被歹人追堵时翩翩公子从天而降,将人给救了——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居然真的发生在她父母身上,也难怪别人难以相信了。

    可是,不对呀,她分明记得自己入国公府的第二年,母亲阮氏便死于一场风寒。如今她都嫁入纪家三年,怎么可能听见母亲与父亲在交谈呢?

    是在梦里吗?还是……

    陆云岚心中疑惑,极力想要睁开眼来,可身体不知为何疲倦异常,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她觉得自己使劲儿扭动了,却只是颤了颤胳膊和眼睫,但这也足以惊动坐在身旁的一男一女。

    “岚娘、岚娘……”是阮氏的声音,“既明,岚娘好似醒了?”

    “岚娘,快别睡了,起来喝些水吧。”

    陆云岚很想说“我醒着呢”,但她喉咙发哑,发不出半个字,呈现在陆哲与阮氏眼中的不过是张了张嘴——阮氏忙不迭倒了杯茶,陆哲替她抱住女儿,这才将温温的茶水送进女孩口中。

    不知道多久没喝水了……陆云岚为这真实的触感愣了一愣,旋即又大口吞咽了几下,这才有了点力气。

    “……娘亲……”

    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房里的二人。

    熟悉的小厢房,枕边摆着一对成色极好的玉如意,榻边则是一只细敞口的白釉瓶插着几支夏荷,再看过去,帘子上的绣花是母亲的手艺,桌案的镇纸是父亲在她十二岁生辰时送来的,墙角挂着的是自己最中意的一副“白梅图”……整间屋子不大,却处处温馨——这是她还未入府时的闺房。

    而面前忧心忡忡的年轻男女,正是她的父亲母亲。

    “我是在……做梦吗……”

    身上本就无力,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陆云岚来不及注意这些,她急急地伸手向阮氏——她的母亲——声音发颤,“娘亲……娘亲……岚儿怕再也看不到您了……岚儿、岚儿……咳咳……”

    “瞧这孩子,病都没好全说什么胡话,”阮氏心疼又不忍责备,只当她是睡糊涂了,“娘亲在这儿呢,你不过是受了风寒,吃了药好好休息几日定会好的!”

    “娘亲……”

    想她幼时,父母疼爱,长辈和蔼,唯一不和的也唯有一个陆云梦,但好歹姐妹间还抹的去面子,不至于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场面——那是多幸福的日子啊!

    回忆过往,加之父母就在跟前,陆云岚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娘亲……岚儿好想您……咳、咳咳……爹爹……岚儿、岚儿不该对您那般冷淡……”

    陆哲有些莫名其妙,但幺女声音虚弱,情真意切,他一时间倒也说不出什么,只剩下心疼了——他揽着闺女瘦弱的肩膀,好生安慰。

    “说什么傻话呢,爹爹还打算等你身体好了,一道回国公府去。”

    国公府……国公府……

    陆云岚喉头一紧,病病歪歪的身子挡不住这般激烈的情绪,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冷不防胃里翻腾,“哇——”地一下吐出些黄胆水来,再度晕了过去。

    这下可把陆哲与阮氏惊得不轻,二人急匆匆递了帖子请大夫过门,如此鸡飞狗跳又是把脉又是熬药的,暂且按下不表。

    等到陆云岚再度悠悠转醒,已经是三日后清晨。

    窗外蝉鸣声声,有人在窗下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这番醒来觉得身上力气好多了,便睁大了眼看着室内的一切——她细细打量,终于不得不确定这里确确实实是她七年前住过的屋子。

    彼时,母亲阮氏还未随父亲进府,只是以外室的身份住在珍珠胡同一处两进的小宅子里。他们两姐弟便是在这儿出生,直到父亲在祖父去世后继承了庆国公的位置,才由轿子抬回了规矩森严的国公府。

    可那也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母亲阮氏乃是孤儿,家中既无亲朋,亦无好友,唯一可能在世的舅舅也遍寻不得,几乎可以说是“身份不明”了!而庆国公府则完全相反,先帝在位时曾有两公三侯五伯,庆国公便是其中之一。

    她的高祖父陆战宁,东征立下战功赫赫;曾祖父陆平东,南伐扫除南疆十六族的隐患……后来战事渐息,祖父陆观便以世家子的身份考取进士,官至二品!就算是如今的庆国公府,她父亲陆哲也已经坐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三叔陆亭更是领着四品武职。

    不可不谓地位悬殊至极。

    是以,她们初入府时,遇着不少麻烦。

    所幸她的嫡母许氏心地纯善,并不与她们为难,还在母亲过世后将她养在身边悉心教导。只可惜,许氏本就体弱,在坚持为父亲生下一子一女后常年缠绵病榻,若不是为了儿女之事,她根本活不到三十。上一世,许氏也在她出嫁后撒手人寰。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陆云岚仍旧有些迷茫,世间真有许氏那般不计较侧室与她争夺父亲喜爱的人么?

    正神游天外呢,外面的帘子被人打了起来,一名绿衣婢女高高兴兴地捧着新鲜的荷花进门,见她醒了,忙惊喜地把花往桌上一放,几步到床前,扶了她起身。

    “小姐,您可算大好了!”

    陆云岚任由她扶着自己,虽然精神尚好,但手脚依旧劲道不足,她靠在那名绿衣婢女身上,目光不住地将人看了又看。

    “小姐,您要喝水么?还是奴婢给您寻些吃食来?”丫鬟似乎真的很高兴,又拿了一个软枕塞到陆云岚后腰,好让她靠的舒服些,“您醒了,夫人一定很高兴……奴婢这就去告诉夫人!”

    “莲蓉……”

    “奴婢在。”

    看着少女喜气洋洋的脸,陆云岚微微一笑,轻轻叹息。

    “……原来竟是真的……”她喃喃自语,“前世今生……如梦一场……”

    眼前的绿衣婢女,也算是她自小的玩伴,比她略大两岁,名叫莲蓉。当年嫁入纪府时,她依照大家规矩挑了陪嫁侍女,莲蓉自然在其中,只可惜没等为贴身丫鬟挑一个好去处,就遇着纪明河开口,说有一位管家替儿子求娶莲蓉——她原想着,纪明河怎么会骗自己,那定是个好归宿,便想也不想地允了。只可惜莲蓉过门不足一年,便香消玉殒。

    那时,她才知道纪明河诓了自己,管家儿子分明不思进取,又贪花恋色,莲蓉想多规劝丈夫几句,却被那无赖酒后打了一顿。几次下来,竟生生将人给打死了!

    她自然想替婢女出头,可丈夫板着个脸,公公又不能说,婆婆倒是知道,不过念了句佛,让人多烧些纸钱便也罢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她气急,便也和纪明河大闹一场,直接导致夫妻俩冷战半年,丈夫一个接一个往房里抬人。

    再之后,陆云梦便出现了。

    ……

    “小姐、小姐?”

    莲蓉见主子醒了,却眼红红地看着她不说话,心中奇怪,连忙叫了几声。好在她小姐回过神来,轻轻地应了一声,只是那声音轻柔,一听便知她还非常虚弱。

    “母亲呢……”

    “夫人在院中修剪花草呢。”

    陆云岚点了点头,道,“我想喝些粥。”

    大病初愈的人不能不吃,却也不能什么都吃。

    上辈子她没有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嫁了个中山狼,这一世说什么都要改变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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