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愿或者被迫自愿在公车署登记,留下了姓名、籍贯、住址的士子们离开后。
    王安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他招招手,几个四十余岁的文人,立刻凑上前来。
    “吾吩咐汝等的事情,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这些人都是低着头,服服帖帖。
    “那就去做吧!”王安挥挥手,道:“记住,此事成功与否,关乎尔等的未来前途……”
    “诺……”文人们深深俯首,眼中满是忌惮。
    王安目送着这些人离去,微微伸手,拨开自己的衣襟,长出了一口气:“此事功成,吾也算出头了!”
    方才,聚拢而来的士子人数并不多。
    大约也就是一百来人!
    这么点人,连给那位侍中塞牙缝都不够!
    所以,需要加一把火。
    让整个长安的文人士大夫,都卷入进来。
    ………………………………
    与往常一般,邵未央步入了他平常最爱去的酒肆之中。
    此时,酒肆内与往常一般,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士人,正在饮酒作赋,评判文章。
    当然,也有人聚拢在一起,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议论什么。
    “邵兄……”有人凑过来,对邵未央拱手道:“许久未见,兄长可是有富贵事?”
    邵未央白了那人一眼,故作叹息,摇头道:“哪有什么富贵事?不过是运气好,承蒙长安阳庆里袁公厚爱,为其子西席而已……”
    “阳庆里袁氏西席?”那人长吸一口气,看邵未央的眼神都变了,神色也立刻不同,低头道:“大兄高材,吾早知之,今为袁氏西席,飞黄腾达,怕是不远矣……”
    邵未央却是自谦道:“不敢,幸袁公不弃,知遇之恩,必报之以涌泉而已!”
    内心之中,却是不免骄傲起来。
    阳庆里袁氏,传说与先帝年间的名臣袁丝有着关系,乃是名门之后。
    其本身,又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富贵人家,訾产千万。
    能够成为袁氏西席之一,哪怕只是给袁家重金聘请来的名师打打下手,这也是荣耀。
    更乃是他在长安获得立身之地的证明!
    “邵兄自谦矣……”那人亲热无比的靠近邵未央道:“正好今日,吾与诸友皆在,若邵兄不弃,可否与吾等同席,也好叫吾等能得邵兄一二指点……”
    正好,邵未央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
    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
    汉人骨髓深处,有着深厚的装x因子。
    炫耀更是文人士大夫们的通病。
    更是他们的命根子!
    概因,若有了好事,不讲出去告诉别人,别人如何知道自己牛逼?
    若他人不知,就算做出了什么好诗赋、好文章,也不会有欣赏者。
    邵未央在这友人引领下,来到了酒肆内的一处厢房。
    这种厢房,是标准的汉代民居。
    外部用竹木装潢,内部铺设地板,在四周铺着凉席,放着案几。
    众人就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邵未央的到来,自然引起了在坐士人的轰动,待听到邵未央成了长安阳庆里袁氏的西席后,士人们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一个个都热情起来,连主位都让给了邵未央来坐。
    邵未央假意谦虚一番,就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上面。
    “诸位在谈些什么呢?”邵未央拿起一个木勺,为自己舀上一碗温酒,然后问道。
    “不满邵兄,吾等在谈论那张蚩尤所谓的‘募士书’……”有人说道。
    “募士书?”邵未央立刻来了精神,以为这几日自己在袁府,错过了什么大事情,连忙问道:“敢情兄长教之……”
    众人听着,却都是哄笑起来。
    然后就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向邵未央介绍了一番。
    邵未央听完,心里也是一颗大石落地。
    原来,是张蚩尤要招募自愿去漠南乌恒各部,与夷狄相处的士人。
    虽然条件开的极好,也说的天花乱坠。
    但……
    “胡天八月既飞雪!”邵未央心想:“便是那粗鄙武夫,亦不能在塞外久居,何况吾辈高雅士大夫?”
    当然,嘴上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
    文人嘛,需讲些风度,要摆些架子,得站在更高角度,至少也得是天下、道德、仁义的高度来谈论事情。
    不然,那不就要被人笑话?
    所以,邵未央沉吟片刻后,道:“夷狄禽兽,不可亲昵,吾辈士人,受圣贤教诲,切不可自甘堕落,行此莽撞之事……”
    “邵兄所谓甚是……”立刻便有人附和:“夷狄是膺,荆舒是惩,春秋有内中国,外夷狄之教,今中国尚有百姓未慕教化,何以教夷狄?”
    “张蚩尤想法固善,奈何亡春秋之大义……”
    大家都是点头,纷纷道:“兄台所言甚是……”
    就在这时,忽然,砰的一声,厢房的南侧墙壁忽然被人重重一脚踹在其上。
    很显然,这种只是用着竹木简单的围了起来的墙壁,是非常不牢固的。
    咔哒一声,整个竹墙结构就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一派胡言!”一个身着戎服,头戴进贤冠的男子,持着腰间佩剑,从倒塌的墙壁处,走了进来,眼睛微微一扫诸生,嘴角耻笑不已:“汝等安敢称‘士’,吾羞与汝等为伍也!”
    “汝是何人?”邵未央立刻就站起身来,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身上,面带不悦。
    汉家士人,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是日常。
    每年,长安城里的命案,起码有四成都是士人之间的矛盾导致。
    矛盾的原因,千奇百怪。
    有时候,甚至可能只是某人评判别人诗赋用词不当,就可能导致一场决斗。
    故而,在长安城里,没有战斗力弱鸡的士人。
    或者说战五渣们根本不敢招摇过市。
    “吾?”戎服男子呵呵一笑,轻蔑的看了一眼邵未央,道:“吾乃雍州李元!”
    他持着剑,直面邵未央,冷然道:“吾闻士者,任事之人也,凡能事天下事者,方可为士,天下有事,旦旦而坐,安逸高卧,与酒色为伴,引朋党为友者,安可称士?”
    “所谓士人,见天下人民之忧,便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闻边塞有警,则与诸子同袍,修我戈矛可也!”
    “我观汝等,见天下之忧而安于酒色,闻国家有事,则漠不关心,听边塞之警,却高谈阔论!”
    “故吾曰:羞与汝等为伍也!”
    “你……”邵未央被气的几乎就要拔剑出鞘,与之决斗。
    只是,看着对方戎装在身,身材健壮,自知若是上前,肯定是自取其辱,才狠狠的骂道:“竖子安敢欺我?汝又为天下做了何事?”
    李元听着,微微一笑,弹力弹衣袖,潇洒无比的说道:“在下不才,已投书公车署,请缨而往漠南,为国效命,教化夷狄!”
    “却不像汝等……”李元伸出手指,指着邵未央,又指着在场的其他士人,最终轻蔑的看向整个酒肆的士大夫,他骄傲的昂起来头,大声道:“皆是蝇营狗苟,自悲自怜之辈!”
    “吾为大丈夫……”李元背过身去,大步向前:“而尔等不过窃据名位的硕鼠而已!”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我肯德……”
    高唱着《诗》之硕鼠,李元像个英雄一般,走出酒肆。
    在整个酒肆的伙计与掌柜的崇拜与仰慕之中,在门外无数围观群众的惊叹之中,像个英雄一般的走到了太阳下。
    无数人欢呼,为他致意。
    “公子真丈夫!”
    “明公真英雄也!”
    而鄙夷与不屑,则投射到了酒肆内原先高谈阔论的士人身上。
    让他们羞愧的低下头来,甚至掩面逃避。
    没办法,汉家士人,最畏惧的和最害怕的,就是春秋之诛!
    而春秋之诛,说白了就是诛心。
    现在,酒肆内,数十士人,皆被诛心。
    邵未央更是后悔万分,赶忙低下头来,藏到人群里。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一旦传到袁家人耳中,他那好不容易得到的西席之位,就要泡汤。
    整个长安的官宦贵族人家,都肯定不会再用他。
    因为,不会有人,用一个名声有污点的人
    哪怕只是传说有污点,也不会用。
    李元却是神清气爽,感觉心旷神怡。
    有生以来,他还从未如此的舒爽过。
    “果然,天地有正气,持正而行,则无所不能!”享受着群众的拥戴与仰慕,李元知道,自己这波赚了。
    一个好名声,胜过黄金千金,良田万顷。
    昔年,商山四郜,居于深山,不问世事。
    吕后却需要重金延聘,以为太子师。
    这就是名声的力量!
    想到这里,李元就不由得感激起,那位来指点自己的‘前辈孝廉’。
    若无对方指点迷津,自己如何能想到这一遭呢?
    提着腰间的剑,李元阔步向前,心里琢磨着:“吾该再去何处找人挑衅呢?”
    刷声望这种事情,汉家士人,是不用教都会的。
    但他却不知,此时,长安城中,像他这样的士人,还有数十人之多。
    基本上都是之前在公车署,被大势胁迫,不得不‘自愿’报名,‘请缨’从侍中张子重往幕南之行的士人。
    最初,他们在离开后,懊悔不已。
    特别是,当他们看到后来者,听说了实情后,纷纷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少数寒门士子,才愿意加入他们,赌上这一把。
    这懊悔情绪就更浓厚了。
    奈何,都已经签名,还留下了姓名、籍贯与住址。
    若是毁诺,倒不是不行。
    汉家士大夫们,当官当的不如意了,挂印而去的人都有。
    只是……
    若是这样,那就此生都休想入仕了。
    更可能会开罪那位张蚩尤……
    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他们内心别提多郁闷和悔恨了。
    就在此时,几位公车署里待诏的老孝廉、老贤良,却是找到了他们。
    言辞之间,挑起了他们对其他人的嫉妒。
    让他们内心都深处了‘为什么是吾要往漠南,而尔等却在长安逍遥’这样的想法。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个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接着,那些老孝廉,就提醒他们‘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大丈夫就不该沉沦往事,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求更大的好处’。
    话都说到这里了,傻子都能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于是,数十名内心不平的士子,踏上了打脸踹门之旅。
    而他们和李元一样,一旦开始,就根本停不下来。
    狭大义而举高论,逮着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文人,一路打脸。
    长安士子圈中,立刻就掀起了风暴。
    事情,于是越闹越大。
    八卦党们,适时加入,推波助澜。
    一时间长安城到处都在议论这个事情,文人士子,一下就面临了尴尬境地。
    街坊邻里,看他们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仿佛,他们没有去公车署报名,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一样。
    更恐怖的是,长安的贵族官宦和富豪们,也随之而动。
    首先是袁广国召集他家的食客与宾客,宣布:“我闻贤士忧国,上士犹民,其次犹主,今国家有事,公等岂可安坐?”
    然后,就是另一位大贾,杨孙氏也布告上下,说:“吾虽妇孺,亦知国家兴亡,在士人之责,公等安能不如妾身?”
    其他贵族、官宦人家,也都纷纷跟进。
    毕竟,他们不傻,知道得给那位即将离京的张蚩尤面子。
    不然的话,若是因此恶了他,让他在离京前,在天子面前给自己塞点黑材料,那就惨了。
    再说,这对他们也是好事。
    说不定可以趁机甩掉一些负担,节省开支。
    还能顺便在天子面前表现一波,刷些存在感。
    于是纷纷告诫家中食客、宾客,表明‘养士三年,用在一时,今国家有事,公等岂能安坐?’。
    于是,风暴变成了海啸。
    道德绑架,第一次出现在了世界上。
    无论士人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去公车署走一遭。
    不得不表明自己‘并非自私自利之徒’,确实‘心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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