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有无 作者:书归

    分卷阅读93

    如醒世佛音,忽似清泉贯我头顶,叫我好似又能够春花秋月起来。我一路跟着小太监往尚书房走,只觉心里那空落都被半缸子水填满,一步步摇荡着快要啷当作响,手里提着银袋儿的绳子紧了松又松了紧,直到被领进了尚书房后院儿里,那银袋儿已经被我揉成团皱抹布。

    小太监沏茶叫我安坐,说登基大典将近,礼部待着议事儿还没走,许要稍稍一等。我坐在院中瞧着周遭宫人大多生脸不苟言笑,雕金檐角下又闻前殿不时传来皇上隐约声音,说着“朕知道了”或“准奏”,那话中带的威严,比他从前在东宫待人时更拔高一些,就更叫我手中银袋儿都捏得濡湿,眼看茶盏搁在面前石桌上绕烟飘香,坐着却不能安心去喝。

    如此不知干愣着多久,我总算见着一抹白金人影,透在廊角镂空的屏墙后移过来,便急急晃起了身,正巧见着皇上恰恰也从廊柱后转出来。他面上好似还带着政事儿里的几丝凌厉,眸中却比从前多两分从容,他一身暗纹绣龙的白锦袍子,淡金纱冠簪住枝玉,同我一身暗淡无光的乌褂檀冠比起来,端的是丰神俊朗了。

    我看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赶紧提着袍摆跪下去,将手心儿在膝上慌慌擦过两把:“微,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那刻皇上垂眼看着我,不知是因太久未见,还是因从没瞧见过我穿补褂,他双眼中片刻里有丝迟疑,都没能立时叫我起来。下刻,这迟疑渐渐化了丝笑意,像是松下口气似的,接着他散退了宫人唤我,终于说了那再熟悉不过的一句:“清清来了,上近前来看看。”

    我闻言眼底鼻腔瞬时一热,那时提着银袋儿懦懦起身来双眼直目看着他,几乎就想将心一横,冲过去便死死圈在他肩颈上。

    但他是个皇上了,我应是不能够的。

    而皇上看我愣着,却是叹口气,挽起眼梢来笑我:“怎么,稹侍御飞黄腾达不认人了?”说罢他静静将双臂向我展开一些,“还不赶紧过来。”

    我便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抱住他,紧勒住他的腰,一时想开口说他才是飞黄腾达不认人了,却又觉得心中酸得讲不出这话。皇上被我这一冲,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急急揽着我站稳了,倒由得我一脸埋在他颈间哽咽,还微微担心地在耳边问:“怎么了?在台里受委屈了?”

    我瞪着眼睛忍泪,吸呼着道:“没有。”

    皇上拂在我背上的手顿了顿,了然一分:“……那是惦念我了?”

    我慢慢把他腰背更圈了个实在:“……没有。”

    皇上听得低低笑出来,再度安抚地拍我后背叹:“好罢,那我只好是单相思。”他将我猿猴儿似的胳膊拉下来,欠身捧过我脸看,眉心渐聚起道浅川:“你近来怎么样?之前在家里苦了这多时候,上回瞧着脸都青了,都是我……”

    “没有没有,”我连忙冲他咧嘴笑,“我从小被我爹打得皮厚,那老早好了,家里眼下都忙得没闲工夫吵,就还……还算清净。爷……你事儿多,就甭顾着我了。”我一时想抬了右手去平他眉间,但动了一半又觉着大约也不庄重,便又搁下,想了想,反把左手银袋儿稍稍一抬:“瞧瞧,爷,我今儿领月俸了,头一份儿呢。”

    皇上捧着我脸亲了一口才放开我,刻意负手拿出皇帝架子来:“满朝俸禄都是朕批的,朕还能不知道?”

    我笑笑,“那谢皇上吧,我还指着这点儿银子请你吃饭呢。”

    皇上闻言,笑意顿了顿,渐渐也淡下一些,慢慢道:“清清,我眼下出不去。”

    “哎,我知道。”我应下他这声,然后掰了他手把银子搁在他手心儿里,“那折现吧,总归也就这么多了,就都给你。”

    “给我做什么?你这羊毛还出在羊身上呢。”皇上握着那银袋儿好笑起来,这时他面上的凌厉气儿终于消了,舒开眉目要再塞回给我。

    我忙把银袋儿按他手里:“皇上有所不知,坊间传闻——俸银都肯交给家里的爷们儿才是好爷们儿,你就权当我稍稍养养你罢,多了我原也养不起,爷你如今……也更金贵——”

    “这点儿够什么?”皇上捏着我鼻子把我打断,反手把银袋儿扣我手上,“你还是带回去罢,别到时候叫你爹知道了。”

    我便也就把银袋儿收回来笑他:“你都做皇上了还怕我爹啊,那我爹还挺厉害。”

    “你爹可不如你厉害。”皇上掐着我下巴晃了晃,“若非看在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爹,他怎闹得住我?如今他倒没法子关你,我却还担心他揍你,你在家就顺着他些,甭叫他打了。”

    这话我只好应是,可心里却想着要是回家再闹,那我依旧不可能就顺了我爹,故说到这儿倒还是换个话头的好,由是我便执了他袖子道:“皇上,你要不留微臣用个膳吧?微臣为国事操劳了一整天,已然山穷水尽前胸贴后背了,求皇上可怜可怜微臣的肚子,赏口饭吃吃。”

    皇上这才无奈笑了声,稍稍转开注意去着人端御膳来,领着我往侧厢走:“今儿早想着宣你来,他们就备了炖肘子,你也喜欢,就多吃些补补。瞧着御史台办案子是累,你都瘦了。”

    我也不敢说我这瘦是因家里不给吃肉弄的,只能从他袖间斗胆拉了他指头,随着他走着也就只应话,不怎么搭腔,但眼见他言语稍松快下一些,我心里也就松快下一些。

    那时只觉瘦不瘦是没个紧要的。

    若是瘦了倒能得他这番专程的怜,那我瘦得也不怎么冤枉。

    【佰陆肆】

    许多时候想想,皇上登基我入班后,我俩倒不是就生分了,但只许多事儿,人大了反知道不应说。

    一如皇上从来不与我提他当年为何将他母后遁入佛堂,也一如我再不似往常那样跟他抱怨琐事,一年两年地过来,我俩也都淡淡祥和,如此好似近人情更怯,可也不知是哪一面瞧来,又觉出更亲近了。

    大约是因我愈来愈像他。

    那天儿在尚书房用完膳,我搁下碗想了想,还是同皇上说,下月台里去溏州查案,随行也会有我。他放下筷子听我说完,沉默下来点点头,看着我片刻即无言,过了会儿低声说:“……那也好。”

    我请安告了退,出宫回家将头月俸银给了方叔充作中馈,徐顺儿跟在我后头看得几近要哭,说三爷都能懂事儿养家了,眼见这年月过得也忒快。

    我想,是忒快。

    实则徐顺儿没比我大多少岁,但我隐约记得就是那段日子有人给他说亲,账房还预付了些月银叫他好讨媳妇儿。次月我随台里去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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