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不讲理的回答,还有扫帚挥动的风声,有人奔跑躲避的声音,这让辛玉有些惊讶,她扭头看向了左仪。
    而左仪已经开始扶头,她解释道:
    “宛安这两年来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匠人,里面的盛老头就是其中一个,整日疯疯癫癫的,也不知在做什么,偏他辈分极高,连娄行都要敬他三分的样子。”
    辛玉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不过这些匠人——”
    还未说完,不远处的门突然被打开,正准备往外狂奔的娄行一眼就看到了左仪,原本准备跑的动作便停了下来,他颇为高兴的喊道:
    “左仪,你可会做夜中还能让人看清蚕丝线?”
    蚕丝线比头发还要细,有人眼睛稍微模糊,白天都有可能看不见它在哪儿,还想夜间看清楚?
    简直是异想天开!
    左仪心中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不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人有些本领还真不小,她顿了顿,回答道:
    “这样的线我可未曾做过,恐怕做不出来,倒是娄河令,你要此物做甚?”
    “水渠都修完了,就别叫我娄河令了。”
    有人在外面,盛老头也放下了他手中的扫帚,见状,娄行放松下来,他道:
    “我这师伯擅长观星之术,需要用线盘,就是一种类似于围棋格子的东西观星,记录位置,他过往用只有小米粗的细签,用的好好的,最近也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说精度不够,要用更细的东西,这不,非要我用夜里能看清的蚕丝线做个线盘——这上哪儿做得出来?”
    观星,这是极为神秘的行为,非常容易和神神叨叨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如今人们相信鬼神和天命的存在,左仪更是不例外,她收起随意的表情,问道:
    “不能继续用细签做的线盘吗?”
    “你们这些蠢愚之辈,懂得什么是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么?天上星辰距此九万里,指甲盖厚度的变化,都能影响观测的结果!
    盛老头拄着拐杖,从娄行身后慢慢的走了出来,他叹了口气,道:
    “最近天相乱的出奇,指不定……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左商,你是妇人,可知道有什么夜间被人看清楚的丝线?
    盛老头身形干瘪,头发稀疏已经盘不起来,只能用绳子拴着,银灰色的胡子倒是多些,可主人一点儿都不在意它,仿佛从未打理过似的,任由其纠缠在一起,像极了杂草团,一眼看上去,没有半点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奇人异士之感,就是街边活得比较久的糟老头子。
    “这真没有。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沃河觋师这个骗子踢出去,左仪无奈的说道:
    “那么细的线,夜里怎么能看的清楚呢?
    盛老头皱了皱眉,扔不死心的问道:“点上油灯呢?
    “靠近油灯的或许能看到一些,不过您老还是别抱多大希望,蚕丝太细了,还畏火,一不小心就得给烧了。
    左仪再次否定,她有些不解的问道:“盛老,为何非要这么细的线做线盘呢?
    “唉。
    听左仪这么说,盛老头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脸上满是失望,压根没有回答左仪的问题,直接拄着拐杖就往回走,边走,嘴巴里还嘟囔:
    “天相这么乱,换个更细的线盘应该也分不出什么,罢了罢了,继续记吧,要真是天灾,那就记下来,留给后人……
    “什么?
    左仪原本还放松的心情瞬间紧绷起来,在盛老头身边,轻松依着门框的娄行更是吓的心脏咯噔一下,抓着对方胳膊就问道:
    “盛师伯,你说要有天灾?!!
    第239章 应对之法
    盛老头没废多大劲儿就扯回来自己的胳膊,他伸手挠了挠自己本就不多的头皮,含糊不清的回到:
    “大约是有的吧。”
    “什么是大约有的?”
    娄行这两天被师伯折腾的不轻,现在又听对方提到天灾这样的大事,整个人情绪有点难以控制——这可是天灾,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灾祸,都代表着会有活不下去而死亡的农人,若是严重些,易子而食都是会发生的事情!
    而那时,整个肉眼所见的世界都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年近半百的娄行人生中,还没有接触这么惨烈的景象,但他见过大量农人因为天灾导致的粮食不足,只能靠挖掘野草和树皮充饥的样子,那些瘦骨嶙峋和许久没有吃够食物,以至于身躯浮肿肥大,即将死亡人的不同模样混合在一起,让娄行忍不住高声喊道:
    “天灾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随便乱说!”
    “你这小子。”
    盛老头也很生气:“天地浩大,人在其中不过是一介虫渺,我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就能看到那一点天空,我上哪儿去洞悉天时之变,确定来有什么灾祸,出自何时,范围又有多大?”
    娄行紧皱着眉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他专研的只是建造,范围从木工石匠再到房屋宫殿,乃至水利工程,将这些学会做好,便费尽了他一生的精力,天文除了拿来看看时间,分辩方位,其它便是一无所知。
    但再不知晓,他也明白盛师伯说的就是现实。
    当年山阳王还在时,还养过来自长安的术士,他们顶多能够提前几天给一个未来有雨无雨的推测,其准确度不比扔骰子高多少,可众人还是对他们极为惊奇,这已经是人的极限。
    古往今来多少奇人异士观测星象,可从未有人能够准确的预知过天灾,倘若有,那他不是人,是神。
    “盛老,您可不能这么吓我啊。”
    好一会儿,回过神的辛玉脸上带着极为复杂的神色,那是一种不想相信,但是又不敢不信的担忧,她恳求道:
    “这才五月份,还没入夏,我打算休息十来天就去济阴郡,这要是路上真遇上了灾,就算是人不出事儿,货恐怕也保不住了,这损失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啊。”
    “这是我想的吗?”盛老头肚子里也有不少火要撒,他用众人听不到的声音骂了几句,又道:
    “我就这点本事,你们爱信不信!”
    在没有前人领路的未知区域进行研究,并不是一件让人多么开心的事情,相反,它会折磨的人逐渐发狂。
    就像,人控制一艘小船行驶在大海之上,周围全都是海水,根本分不出前进的方向,幸运值爆棚的话,能够得到大海的馈赠,也就是终于有了点研究结果,但更多的时候,是面对着那些惊涛骇浪,好不容易总结出一点规律,它转头用另一个大浪告诉你,之前想的全都是错的。
    这和人被整个沉入海底,被冰冷的海水包裹到窒息没什么区别,盛老头脾气古怪,很大程度上就是被研究不畅给逼的。
    而现今对天相更为了解的,也就是盛老头一人,态度如何尚且不论,他说有可能有天灾,那还真的有可能会有,甚至——
    现在这么大的风,本来就是异常的征兆啊!
    左仪辛玉和娄行三人互相看了看,一时间心里沉重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娄叔,什么爱信不信啊?”
    正当大家沉默的时候,墙上突然冒出个头来,安静不说话的辛岚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些的年轻少女。
    “是蔡汶啊。”
    娄行抬头,看清楚是谁说话后,脸上的愁绪散去了几分,他刚想说些什么,脑海中又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他们在这儿讨论天灾,除了蔡汶,还会有多少人听到?
    本地如今商人极多,一旦这样的消息被他们知晓,就算不会发生天灾,人自己也能造成极大的动乱,娄行稍微一想头就痛的厉害。
    “蔡汶,你家里可有人在家?”
    蔡汶歪了歪头:“我大父在。”
    有大人在,那就好说了,娄行立刻说道:“嗯,你请蔡医上我家来一趟吧。”
    虽然不知道娄行为什么要叫大父,但蔡汶还是立刻答应了下来。
    “好,我这就去。”
    说完,蔡汶的小脑袋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
    看她离开,娄行扭头,对着左仪辛玉说道:“此事重大,我们光在这儿说也没什么用处,这样,今天我先让人给韩盈递个信,请她明日过来,大家一起商议,看看怎么处理此事,如何?”
    辛玉只是行商,在此事上只能被动接受,顶多是考虑存粮和延迟出行时间,但左仪就不一样了,经营丝绸比瓷器更加畏惧天灾,种桑养蚕和种粮相似,都是要靠天吃饭的!
    更麻烦的,是她的根基就在本地,百万家产和左商的名头,不是印花技术给的,是宛安,是韩盈,没有这样的环境,她必然要被周围人吞噬掉大半的份额才能保证生存。
    利益使得左仪对天灾的恐惧极为严重,她脸上也没了笑意,只能点头应道:“也好。”
    左仪打定明天必来的主意,而娄行则是先和蔡彭讲了前因后果,请他约束好蔡汶和家中仆人,而除了这家左邻,右舍是墨家子弟和两个雇工,吩咐过后,他们也不会向外多说什么。
    娄行也清楚韩盈现在的事务有多少,盛师伯也只是发现天相有变,到底有没有天灾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急吼吼的让韩盈放下今天需要办的事情,过来它,所以最后让仆人带了口信去,没提天灾,只说盛师伯研究上出来些许问题,请她务必过来一趟。
    就是这么一说,无疑是削减了事情的严重性,范石傍晚收到了消息,在知道韩盈留宿在许昭处时,便没有去通报,而是在第二天韩盈为尚傅侍奉汤药的时候才过来提。
    尚傅年少家贫,吃的不好,再加上为了求学也是吃了不少苦,身体底子极差,成年后好不容易养了几年,一朝家破人亡,精神打击和自我折磨把身体折腾的够呛,现在人过半百,严重下降的身体机能就像是个引子,将之前亏空留下的暗雷全部给引爆。
    稍微换个季,感冒伴随着过往就有的腰疼腿疼,咳嗽,食欲不振浑身乏力一起来,直接让尚傅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面对人体自然的衰老,韩盈加上医属的女医一起,都没有多好的办法,只能用温药和食补的方式慢慢调养,这种情况下,尚傅也没多少心力继续处理政事,便大部分都交给了韩盈处理。
    不管出于情感,还是现实利益的考量,韩盈都是非常希望尚傅能好起来,再多活个十几年几十年的,哪怕再忙,她都要隔两三天抽出时间问问尚傅的饮食,再过来看他喝药号脉,问问身体状况是否转好后,再去处理事务。
    这废不了多大的力气,毕竟抓药和最耽误时间的熬药环节都是旁人做的,她又住在县衙内不去别的地方,也就是多走两步再废废口舌而已,比处理政事轻松多了。
    在旁人眼里,韩盈的行为完全可以拿出去吹一波孝道,不过她已经不需要这份名声来添光增彩,也就是亲近之人知道她会这么做而已。
    听范石说完,这些时日身体转好,精神不错的尚傅稍微沉思片刻,问道:
    “我记得你请盛回观星象重新修时历来着?”
    “对,现在的颛顼历用起来太乱了,”回答的韩盈脸上有些无奈。
    她从穿越之后,日子过的就很糊涂,除了能分清楚春秋冬夏,月份上其实都是估量着来的,县里同样如此,直到尚傅去郡里要来一份颛顼历,这才能够大致确定年月日。
    至于为什么是大致,原因颛顼历已经用了上百年,而地球公转每四年就要多一天,这个时间郡里一直没有人校准调整(也有可能调整的时候出了问题)总之,真实使用的时候和四分日期根本对不上。
    平时这样的情况还没问题,但是农业生产用它和赌没啥区别,时间不敢拿来确定,用温度判断吧,还有倒春寒这种神奇东西的存在,只能说,宛安这些年农业生产没出问题,经验只能占了三成,剩下的七成,全都是都是运气。
    这两年有名气之后,韩盈便立刻寻找这方面的大佬来重修时历,盛回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尚傅也明白时历对农业生产的重要性,他摆了摆手:“我这儿有这么多人,多你一个也没什么用,倒是你忙的很,现在有空闲,那就赶紧去趟吧,省得过会儿又忙起来去不了了。”
    “那行,师父你好好休养,我先去看看盛伯。”
    韩盈也不客套,应下来之后,便骑马赶去了盛老头在的房舍。
    她原本以为盛老头是在研究上有了重大突破,又或者遇到了什么数学上的计算困难,结果没想到一过去,院子里端坐着左仪辛玉蔡彭这些不相干的人士,还被盛老头用晦涩难懂的语句解释了他这些时日发觉的天相异常变化,以及最后给出的总结——恐有天灾。
    韩盈没来得及看其她人严肃沉重的表情,而是先花了一些时间整理分析盛老头说的话。
    没办法,汉代不是现代,对天文的基础认知极为统一,除了基础的星名大家认可,剩下的全看老师怎么教,自己又研究出了什么,描述起来的内容跟加密通话似的,外人听根本听不懂,也就是韩盈有现代的天文知识和书能复习一下,将盛老讲得内容对照起来。
    分析完之后,韩盈便发现了问题。
    由于盛老还是探索阶段,他研究研究着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简单来说,星相和气象它是两回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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