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中秋佳节,按例宫中安排家宴,后宫妃嫔无论品位高低俱都要出席,皇亲内眷亦可入宫同聚,以尽天伦之乐。
    静宜今日着了件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外搭古烟纹碧霞罗衣,愈加显得沉静如水,衬着面上那终日不变的温婉笑颜,直让我这女子也觉得格外想怜惜亲近于她。
    此刻,她正坐在一旁看茗儿与知秋帮我妆扮,不时还唠叨几句,说我近日日光见得少,面上没有喜色要着意添些胭脂。
    我淡笑不语,示意茗儿取来一件拖地烟笼莲花百水裙,又要知秋简单为我绾了个涵烟芙蓉髻……
    望着镜中清透如水,纤柔若烟的女子,我突然间笑了,呵,我当真是缕离魂,呵呵……
    许是我笑得太过突然,静宜三人一脸莫名的望着我,片刻她轻叹一声,嘱咐茗儿道:“去园中折只颜色艳丽的花来与蕊儿戴吧,这样太素净了,太后若见恐又生事端。”
    茗儿应声方要出去,我道:“茗儿,那便折只绡紫色的芙蓉吧!”
    茗儿来时,手中执着一紫一粉两枝重瓣蜀中芙蓉,饰在发间反倒衬着我那略显青白的面色有了温润之色,人也精神不少。
    知秋又细心的在我发间点缀了些宝石珠花,清淡婉约间亦不失身份。
    今日家宴设在龙跃池畔的丹霞阁中,去时诸王爷及王妃已到。平日后宫诸妃难得有机会见到保元,亦争奇斗艳盛装而来。
    远远便见李艳娘那一身桃红柳绿,我不由得心中生出些许嫌恶,连嘴角也不自觉的牵了些冷笑。我的心竟是不平的,多少又有些着恼自己,便携了静宜欲往人少处去,却不想手腕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握住。
    “蕊儿,你来了!”保元松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回眸却见他晶亮的黑眸。
    “妃妾,见过皇上。”我正欲行礼,却被保元扯住,他虚扶静宜道:“又不是在母后那里,何必闹这些个虚礼,跟朕去那边坐吧。”
    拗不过他,任他牵着往丹霞阁而去。
    一会又听他轻声耳语道:“我的蕊儿自那花间袅袅而来,恰似这月中的仙子……”
    闻言不觉耳根发热,嗔他一眼道:“月中仙子很好么?”
    保元一愣,摇头笑道:“是呀,嫦娥虽美却独守广寒,哪似我与蕊儿携手相伴这般幸福的。想她也定要羡慕于你,可与心爱的人双宿双飞呢。”
    “呸”我轻啐他,道:“谁与你双宿双飞,你自己去想!”
    “呵呵呵……”保元一脸坏笑,凑近我耳边道:“朕可是一直‘守身如玉’呀,娘子莫要枉冤了为夫。”
    “呸,不要脸”我咬牙轻笑,心底那萦绕了几日的郁闷之气散去不少,合该我当真是欠了他的。
    保元大笑出声,引得众人回头张望,我欲加觉得不好意思,只得低下头随他进了楼中。
    稍后太后驾到,众人围坐食小食话团圆,仁操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与保元最是亲近,故而言笑也最为轻松,此刻他正眉飞色舞的向太后讲叙近日民间的奇闻轶事。
    “仁操,你今年也不小了,可有了合意的婚配之人?”
    “母后,儿臣哪有皇兄这般好福气,不急不急。”说到婚事,仁操有些不好意思。
    “话可不能这样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者成家立业,男儿家没个定性,成了家才算真的长大了。”太后并不想就此算过。
    “是呀,仁操,你该选个可心的姑娘立为正妃,你看朕都是三个孩儿的父亲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母后时常为此事悬心。”保元亦在一旁帮腔。
    “皇兄,臣弟并非不愿立妃,只是一直未遇到合适的人,臣弟一向都很羡慕皇上与花蕊夫人,虽不敢奢求似你二人这般的神仙眷侣,但也想要个夫唱妇随。”
    “神仙眷侣?”保元低语,望向我扬了扬眉,眼中露出促狭之色。
    我会意他意指方才我吃醋一事,偷横他一眼笑对着仁操道:“想来皇子婚配不比民间,此事还需太后做主吧!”
    静宜闻言附合道:“想来太后自是有了好人选,仁操,你还不快去向太后求个恩典,给你择个好夫人?”说罢嘻嘻掩口而笑。
    仁操大窘,却不得不上前向太后行礼道:“儿臣婚事全由太后做主。”
    “好好好,既然这事交与哀家,哀家定不会让你失望,想来朝中适龄的闺秀不少,品貌德行如何确需详细了解。不若这样,昶儿,明日你颁道恩旨,就说哀家近日想要些年轻女子陪伴玩笑,凡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家有年满十四的女娃儿皆奉旨进宫小住,陪伴哀家。”
    “是,母后,孩儿明日就下旨。”保元抚掌笑道:“趁这机会,好好给仁操挑个厉害夫人,教他以后不敢四处乱跑才好。”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至此为仁操选妃一事算是定下了。
    次日,听说保元下旨召朝中四品以上官家闺秀于八月十八入宫陪伴太后。
    恩旨方下,朝中便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纷纷猜测,却不想最后竟推断出太后之所以借口年轻姑娘陪伴,实因歉恶花蕊夫人独宠专房,恃宠而娇,故而意欲择选大家闺秀充实后宫。
    当知秋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我时,我方抄完了最后一章经,合书起身道:“外间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当真要为皇上选妃,亦不是我可以阻止之事,咱们只做不知便是。”心下却也存了疑,太后当真只是为了仁操选妃吗?
    八月十八日,众家闺秀入宫,据闻此次入宫闺秀共有一十六人,暂居距清和宫最近的百子楼,太后特嘱槿颜负责那里日常照管一事。
    入秋后,天气转凉,太后交与的佛经已尽数抄完,百无聊赖间见茗儿新制的风筝很是细巧,望着窗外明媚的秋阳忽然间很想无拘无束的奔跑于天地间。
    打定主意,换上寻常宫装,带了茗儿,往小红楼而去。
    太清殿前苑东马场,妃嫔无旨是不得入内的,故而在这宫内算是处清静的所在。
    那里地域空旷绿草如茵,远远可望见摩诃桥横跨龙跃池上,小红楼极目可见,正是放风筝的好去处。
    许久没有这样在天地间肆意奔跑,仿佛由来郁结胸中的诸多烦闷之气也尽扫而空,望着茗儿执着个美人风筝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却怎么也放不高,我大笑道:“傻丫头,你这是放风筝还是遛风筝呀?”
    茗儿回首嘟嘴道:“姐姐,都怪在这宫里什么都有规矩,生生把人拘得手脚都木了,你忘了我以前在乐坊的时候可会放了,你才不会放还老要我教你。”我闻言一愣,继而明白,她说的那些想是我占了费蕊儿身子之前的事吧!
    我上前取过她手中的线轴,要她顺风将风筝抛高,几扯几放间,那美人风筝忽悠悠的乘风而起,茗儿欢呼雀跃,忙不跌的接过我手里的线轴。
    风筝越飞越高,我席地而坐,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不远处小红楼静立的姿态仿佛时间是停止的,想及当初与保元跃马此间的言笑,念及后来诸多的烦恼与隐忧,心底不由轻叹:“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终究于后宫妃嫔是个奢望。”
    正自出神却听茗儿“呀”的一声惊,抬眼却见那美人风筝挣脱线轴随风而去,落到了龙跃池边一株高大的柳树上。
    树上叶密,柳条细软,那风筝与柳枝绞在一起,无论茗儿用石子打还是扯动树枝皆是取它不到,正自懊恼却听身后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我帮你们取吧!”
    回头却见来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身上衣着既非内监亦不是士卫,心下一惊,只听茗儿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谁,怎敢私闯内宫?”
    那男子也不答话,看我一眼,径自走到树下昂头观望,口中道:“你们也是进宫来选将军夫人的吧?”
    环视四下无人,心中有些惊怕,倘若这人心怀歹意那我与茗儿定是凶多吉少。可眼下若是高声呼救引来羽林卫,那这妃嫔私会宫外男子落人口实亦是难得辩驳的死罪。
    正自踌躇,却见茗儿又欲上前质问,忙将她拉至身后,示意她不可道破咱们的身份,以便伺机溜走。
    只见那男子纵身一跃,跃至树间,就在茗儿的低呼声中那美人飞筝已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手里,待他跃下树来,便将风筝递到了我面前。
    茗儿忙伸手去接,可他却不放手,直定定的望向我,似乎要我亲自去接。
    心中不喜这人粗蛮无礼,低声对茗儿道:“我们回去吧!”
    “姐姐,那风筝?”
    “不要了。”
    正转身欲走,却听那男子道:“你认识武老将军家的海棠小姐吗?”
    无语回望他一眼,更觉这人唐突异于常人。
    许是见我态度冰冷,他抬手将那风筝递向茗儿,道:“你们是哪家府里的千金?”茗儿无措的望向我,竟不敢去接那风筝。
    “哈哈,不好意思说吧?我知道这不合规矩。”那人把风筝塞进茗儿怀里,抬头茫然四顾,道:“那这样如何,若是小姐你遇到海棠,帮我稍句话给她,就说‘我会求我爹做主,娶她过门。’要她千万设法不要让自己被选上。”
    茗儿小声在我耳边道:“姐姐,这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别胡说,我们快走吧。”乘这男子心神不定,我拉起茗儿要走,却不想那人竟闪身拦了我二人去路。
    “你到底要做什么?”忽然间有些恼了,我鼓足勇气喝道。
    “看小姐也是名门闺秀,难道却不知‘报恩’二字怎么写的?”
    “笑话,我与你素不相识,哪里来的恩情?”
    “方才小姐的风筝是在下取来的。”
    “你……”看来今日当真遇上了无赖。
    “在下不是有意为难小姐,只是你还未答应帮我带话给海棠。”这人还真是一根筋,看来若不答应是脱不了身的。
    “好,我答应你。那现在可以让我们走了吧?”我随口答应着,拉着茗儿欲走。
    “小姐请。”那男子退到一旁,让出路来。
    我抬步欲走,却听那人又道:“其实方才见到小姐,我心中便不那么焦急了,想来备选的闺秀中如小姐这般美貌的定是不少,海棠要被选上便也不容易了……不知道,在下可否请小姐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实在是没有见过如此无礼又没眼法的人,我不由气结,连怕都忘记了。
    “请小姐努力争取,一定选上将军夫人。在下先行谢过了。”那男子自顾自的说着,竟然还躬身向我深深一揖。
    “你……不可理喻。”我忿然,拂袖而去,那人却也再未纠缠。
    我与茗儿紧赶慢走,好不容易过了摩诃桥,心下稍安。
    回首再看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他到底是谁?他又是如何进得内宫来的?还有他为何如此在意那名唤作海棠的女子?”
    那么多的疑问搅得人头疼,回到长春殿里索性边闭门不出。后来干脆忘掉了今日之事,自然也没有去寻那“海棠”的小姐,更不会帮她带去情郎的嘱托。
    直到那日,保元开心的告诉我说,太后已为仁操选定了夫人,是山南节度使武漳武老将军的外孙女,姓霍闺名海棠时,我方才又想起那日在小红楼前遇到的粗蛮男子,他当时嘱我带话的人正是保元口中的海棠。
    而今细想想,他当初那个样子,怕也是急火攻心,再不过是个痴情的伤心人罢了。念及此,反倒有些同情起那男子,便也不再记得当日的气恼。
    不过既是太后中意的人,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加之还有那样一个心心念念想着她的痴情男子,我对这新夫人有了说不出的好奇,却亦为仁操悬了份心。
    后来听保元说,这海棠小姐不但姿容秀丽,更是文武双全,与仁操亦是一见钟情的。大婚后,夫妻恩爱一时在宫中传为佳话。
    其实太后满意这桩婚事,想来最重要的怕是因海棠的外公是山南节度使加封平章事的老将军武漳,选她做仁操夫人,其用意不外想借姻亲之缘,助保元平衡朝中各方势力,太后的心机谋略真非寻常女子可比,至此往后,我在太后面前更加倍的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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