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将暗,暴雨连绵,内侍替纪榛撑着伞,殷勤道:“路面滑,小纪公子可要小心些走。”
    纪榛还未从今日变故里走出来,抬头望着雾沉沉的天际。
    蒋蕴玉骑着赤金在马场飞扬的身姿犹在眼前,可天子一句话,就将千尊万贵的骄傲少年朗从侯爵之位上狠狠拽扯下来。
    蒋蕴玉是薛后的外甥,太子的表弟,父亲又是朝中重臣,再是尊容矜贵,从云端跌至泥潭也不过须臾之间。
    纪榛的脚步一顿,猛地从内侍手中夺过油纸伞,方迈出一步就被沈雁清挡住去路。
    “做什么?”
    “我.....”纪榛音色沙哑,“想寻我哥哥。”
    纪榛眼瞳水亮,不知是被雨雾打湿,还是泪滴浸润之故。他就用这双眼眸盈盈看着沈雁清,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沈雁清屏退两个打伞的内侍,平静道:“纪大人应当正与太子殿下商议对策,你去了无济于事。”
    纪榛张了张唇,“可是.....”
    夹杂着雨丝的风不断往纪榛的衣袍里灌,吹得他手脚冰冷,到底觉着沈雁清所言有几分道理。
    他既不懂朝堂计谋,又没有法子救蒋蕴玉,去了也只会干着急,说不定还会给兄长平添担忧。是以,纪榛只能强压下絮乱的心绪,没再执意前往。
    夜路难行,路面泥泞,马车在滂沱暴雨里足足行了两个半时辰才停下。
    到沈府时已是深夜,奴仆上前开竹帘,裕和下马撑伞。
    沈雁清略躬身抱着熟睡的纪榛从马车内出来,纪榛身上裹着披风,身子连同脸都捂得严严实实,半点儿不受风雨的侵袭。
    沈父叹道:“今日可真是险象横生。”
    都御副史从官多载,看多了太多党政之争,沉沉浮浮,未到尽头谁都不知花落何家。他不敢断言,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纪榛一眼,松一口气,“好在你我父子二人尚能保全自身。”
    沈雁清无置可否,温谨道:“母亲在家等候多时,父亲且去歇息罢。”
    睡得迷糊的纪榛听见谈话声,慢慢露出两只朦胧的眼睛,含混不清地问:“到家了吗?”
    沈雁清步履稳当地抱着人进府,收紧双臂,“嗯,到家了。”
    裕和亦步亦趋跟着挡雨,只见自家大人半边身子都湿了,怀里的人愣是半滴雨珠都没砸到,一瞬的讶异后,开怀地笑了。
    吉安蹲在厢房前打瞌睡,听见脚步声一个激灵,连忙让婢子将煮好的姜汤呈上。
    见纪榛被抱着,急得撩火,“公子这是怎么了?”
    沈雁清把人放到榻上,纪榛从披风里钻出来,说:“没怎么,就是困了。”
    他声音蔫蔫还带着点儿初醒的鼻音,听着很不精神。
    吉安端着姜汤,“公子,喝点儿吧。”
    纪榛摇头,“我不想喝这个。”
    “那公子想喝什么,我去给您拿。”
    纪榛瞄一眼正在脱半湿外袍的沈雁清,小声说:“我想喝梅子酒。”
    现下已是亥时,往常早该歇息了。吉安为难道:“公子,夜深了,明日再喝吧。”
    纪榛萎靡地垂着脑袋,“吉安,我心里难受。”
    沈雁清闻言一把将外袍丢到凳子上,神色不辨道:“去拿酒。”
    吉安虽还不知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但一看两个主子猜出定不是什么好事,这才诶的应声。
    梅子酒是冬末春初酿制的,已发酵了三月有多,坛子一打开酒气浓烈,夹杂着淡淡的甜柔果香。
    吉安将烛火挑高,带上门出去了。
    纪榛挪到桌边,不说话,将琥珀色的酒液倒至杯中,一饮而尽。
    沈雁清换了干爽的衣物亦入座,在婉转的烛光里静看眉眼恹恹的纪榛。
    纪榛根本不是在品酒,只是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很显然的借酒消愁。这样急切的喝法易醉,不多时他倒酒的动作就变得迟缓,眼里也不复清明。
    他鼻翼微动,问沉默的沈雁清,“你怎么不喝?”
    沈雁清替他倒酒,声线平缓地问出方才就想问的问题,“为什么难受?”
    纪榛又咕噜一杯下肚,犹嫌不够,还想再饮,被沈雁清攥住了指尖。
    烛影之中沈雁清的眼眸稠得像墨,浓得化不开,“你还未回答我。”
    纪榛眨眨微热的眼睛,微醺之下他的思绪转动缓慢,可还是磕巴着出个人名,“蒋蕴玉.....”
    沈雁清的眼眸晦暗,“你为他伤心?”
    乃至于在自己丈夫面前为曾有过婚约的男人买醉?
    纪榛的眼睛里都是水光,憋了一路的话得以开闸,如鲠在喉,“蒋蕴玉不过是不想娶灵越,陛下就夺了他的爵位,将他软禁在府中,这跟强买强卖有何区别?灵越是三殿下的胞妹,明知驸马无实权,为何偏偏就那么巧看上了蒋蕴玉,我不信这其中没有猫腻.....”
    他在回程路上反复地想、反复地想,想得头昏脑胀才终于察觉这其中的不对劲。
    “灵越是三殿下的胞妹,他怎能拿亲妹的姻缘作儿戏?”
    沈雁清紧攥着纪榛的五指,问:“你为他们打抱不平?”
    纪榛委顿道:“是。”
    “那你呢?”
    纪榛被沈雁清的反问问懵,喃喃,“我何事?”
    “你觉着陛下赐婚是强买强卖,可你与我又是怎样才结亲的呢?”
    犹如一滴水珠咚的落入深井里,井壁回响不绝。
    今日的蒋蕴玉,三年前的沈雁清,皆一般的无可奈何。
    纪榛如遭棍击震在原地。
    “你究竟是真心打抱不平,还是因为蒋蕴玉被赐婚而不满?”
    沈雁清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只与纪榛两寸距离。
    气息交缠间,他仿若又见到了在南苑时“眉目传情”的纪榛与蒋蕴玉,语调愈发缓慢而沉抑,“纪榛,你未免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纪榛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扼了,胸腔肺腑闷得他无法喘息,被梅浸红的脸也唰的一下褪去红晕。
    沈雁清的控诉让他沦为一个洋相百出的丑角,他的不平、他的愤懑皆显得可笑至极。他亦是“刽子手”一个,却在“受害者”面前惺惺作态,他的行径与强买强卖的天子有何不同?他甚至得了便宜还卖乖,谁能比他更无耻?
    纪榛泪光闪烁,忽而难以面对沈雁清,颤抖着想要把自己被对方握着的手抽出来。
    这一诸如躲避的举动落在沈雁清眼里却像是坐实了他的话——纪榛也许真有私心,放不下青梅竹马的蒋蕴玉。
    沈雁清不自觉地咬住后牙,甩开纪榛的手站起身,冷厉垂眼,“谁都能为蒋蕴玉叫屈,唯你纪榛没有资格。”
    纪榛惶然看着已然走到门口的背影,撑起软绵的身躯哀声唤:“沈雁清.....”
    开门的动作一顿。
    可纪榛这回说出的却不再是挽留之言,而是痛苦负疚的一声歉语,“我有愧于你。”
    沈雁清双眸一敛,沉吟,“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纪榛重新跌坐回凳上,盘旋在眼底的热泪滚滚而落。
    因为目睹蒋蕴玉拒婚的下场,三年来他头一回如此深刻自省,可确如沈雁清所说的那般,事已成定局,他再多的愧疚亦是无用功。但如果再来一回,他恐怕还是会自私地抛却道义,飞蛾投火。
    —
    东厢房里灯火通明。
    裕和替自家大人铺好新的被褥,频频露出不解的神情。
    立于灯烛之下的沈雁清道:“有什么话直说。”
    “那属下就说了啊。”裕和摸摸鼻子,谨慎道,“今夜属下见大人抱少夫人进府,看那势头还以为您二人冰释前嫌,往后定是和和美美,怎知不到半个时辰,您又睡这屋了,属下着实不明白.....”
    沈雁清慢条斯理地剪了烛芯,眼里倒映着摇晃的火苗,一颗本该沉静的心似乎也被这晃动的烛火搅乱了。他别过眼不再看,淡然道:“你认为少夫人对我如何?”
    裕和答得极快,“自然是情深似海,痴心不二。”
    “我对少夫人如何?”
    裕和噎住,挠挠脑袋,“属下以为,以为.....”
    自家大人对少夫人冷淡寡情有目共睹,但他不敢将真实想法说出来,只答非所问憋出一句,“天底下夫妻相处之道各有不同。”
    沈雁清心如明镜,“去吧。”
    裕和如蒙大赦,关门时多嘴问了句,“要给少夫人留门吗?”
    院里近身伺候的皆知纪榛半夜总偷溜着来东厢房找沈雁清。
    裕和没听见主子回答,当作默许,留了一条门缝,只要纪榛过来就能推门进去。
    屋内烛灭。
    窗外雨声沥沥,最是催困,而榻上之人睁眼未眠。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只闻雨拍窗纱,不闻熟悉的脚步声。
    难以抑制的念头浮上心间——怎的还未过来?
    又恍惚觉得很是荒谬。
    沈雁清向来不惯与人同眠,哪怕和纪榛同床共枕也大多都是对方主动,无可无不可。不过是不想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又惹得纪榛一哭二闹平添烦绪。
    如此清静,不正是他所求?
    今日计出万全,诸事顺遂,他该宽心,可纪榛一句“我有愧于你”却无端扰人。
    若真是有愧,早可及时止损,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他问纪榛,也问自己,那句“木已成舟,多说无益”究竟是说与谁人听。
    掌心摸到冰凉之物,沈雁清在昏暗中看着牡丹花样的羊脂玉。
    “牡丹,我喜欢牡丹.....”
    他长街游行那日掷与纪榛的也恰恰是一朵牡丹花。
    旁人用过的东西也好意思拿来当作赠礼送他?一点礼数也不懂得。
    沈雁清凝眉,却迟迟没有将羊脂玉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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