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能来接卫觎下朝?
    就像她从前守在东宫廊子底下,等他下朝一样。
    一刹之间,那些流传在京里有些日子的腌臜谣言,一浪浪涌入李景焕脑海,太子眼里迸出霜寒。
    ——卫觎必须离京!
    那厢,簪缨半掀着车帘,并不避人。
    小舅舅说了今日下朝后要带她去乐游苑玩的,连给她挑选的小马驹,都是从京口远道运来的,她为免小舅舅来回多跑,便想过来等着。
    至于走在小舅舅身旁的人是谁,簪缨轻描淡写瞥过,便收了视线。
    卫觎也没想到她会来皇城外头等。
    他往日皆是孤身出入宫阙,今日一走出两侧高嵬的宫墙,便看见她的脸。
    卫觎一怔忪,随即拿谁没法子似的动了下唇角。
    快行至马车边,上车前他又止步,背对扈从抬臂。
    跟随的谢榆微愣。
    林锐忙近前来给将军卸甲,小声提点谢木头,“你什么时候见过大将军在小娘子身边穿甲?”
    谢榆满头雾水,他自来京后,只知那厢小娘子一来,大将军便会屏退众人,他哪里晓得这些细务。
    “上朝穿甲,御街卸甲啊……”后头那辆车里,借着簪缨的光一同去御苑游玩的檀顺,脑袋探出窗口,叹为观止,“湖性得很!”
    坐在车里的檀大郎微微含笑。
    踏得马车向下沉了一沉的卫觎,顺手拨关车门
    ,见乖乖坐着的小女娘连紧袖骑服都换好了,看着他的眼神直发亮,心头敞亮,儇挑眉尾:“走着?”
    簪缨见小舅舅今日终于恢复过来,自己也终于可以学骑马了,两喜并一喜,欢欣地拍拍壁板,“走着!”
    “小伢子。”车马驶动时,有人低头笑呢一声。
    从宫城至乐游苑的距离便近得多了,不像上次从秦淮河南出发,走了小半日功夫才到。
    那次,是簪缨退婚后第一次独自面对高阀世家的周旋,这回身边却有小舅舅陪着,而且是纯粹过来玩耍,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半途中,车外的一骑护卫在鞍上躬身轻禀,“将军,后头一直有一辆銮车跟着,是东宫车驾。”
    簪缨闻言轻蹙眉心。
    卫觎隔着车厢板壁随口道:“这条道又不是我修的,旁人爱走便走,但敢进乐游苑一步,北府的马不认识贵人不贵人,冲撞也便冲撞了。”
    言下之意,今日若敢有人搅了小女娘的兴,撞折他的腿。
    簪缨的眉头又悄悄舒展开,顺带着那句想关切他今日上朝是否被人刁难的话,也不必问了。
    依小舅舅这性子,怕只有他刁难别人的份。
    她笑了两笑,“对了小舅舅,阿玉也不会骑马,我问了他,他虽不说,看样子是想学的。还有阿芜,听说后馋得不行,也央求到我这儿来,你看,能不能……”
    她不说能不能什么,对对手指,目光赧然又殷切地看着卫觎。
    怪道她把这一帮子人通通带了来,原是存着这个心思。卫觎睨她,他哄着她,她哄着别人,真是宽容御下的好主君。
    “小舅舅。”簪缨吞声唤他。
    “嗯。”卫觎目光落在束着她雪白细腕的袖口丝带上,明明没松,还是伸手多此一举地系了系。
    簪缨没发觉,眼睛还盯着他,等他松口。
    女孩儿瞳仁软得像一汪蜜,裹着水蜜的黢黢长睫,简直似嗅蜜吃蜜的蚂蚁,勾得人心里发痒。卫觎冷峻地瞥开头,舔了下齿尖。
    “行了。马多得是。”
    少女颊边又见梨涡。
    及至苑外,在柳池畔驻马,簪缨下车后特意回头瞥了一眼。
    那辆金辂銮车还遥遥跟着,只是车厢紧闭,不见人下车。
    她便也不理会了。
    随在她坐驾后头的一辆车里,檀依檀顺相继下来。
    再后头是沈阶,投了个识才阔气的主上,出行时能落着单独乘一辆青缯小车的待遇。
    再后头的油壁小车里,则是春堇阿芜等几个使女,尽数都下舆,向簪缨身边围拢,预备着进苑。
    便在这时,突有一道黛青影子从就近的柳树后冲出,向簪缨方向扑来。
    外围的使女惊噫一声,檀顺反应最快,点足掠至簪缨身前,抬腿便把那人影踢至一丈外。
    直至这时,簪缨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听一声痛苦的,轻轻拨开人群看去,那地上蜷着的女子却是傅妆雪。
    “缨娘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见你……”
    一身洗旧的黛色裥裙,衬得傅妆雪肤色楚楚盈白,她捂着肚子向前膝行,一脸胆怯痛苦地看着簪缨。
    “啊,我当是刺客,怎么是女的?”
    檀顺大惊小怪地围她转了一圈,这下不止簪缨一行人,连过往游冶之人也频频望来。
    檀顺叨咕着,“可对不住了,不过你怎么横冲直撞的不言声呢,再者我用了巧劲将你拨开,应没伤到你,很疼么?”
    傅妆雪无比尴尬地低下头,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砸进泥土里,咬着唇看向簪缨。
    “娘子,我知道我不该来惹您的眼,只是想求您去看一
    看我兄长,他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很难熬……还有,便是想求女公子原谅小女子的过错,我在这向您赔罪。”
    说罢,她啜泣着连连磕头。
    簪缨身边之人皆皱眉。
    卫觎眼都不眨,挥手着人清理干净,簪缨却拦住了。
    她走到傅妆雪面前,低头看她。
    “那么该是两件事,一,去看你兄长,二,原谅你,小娘子究竟是为了哪件事来的?”她向她裙底轻瞥,“又是徒步来,你好像很喜欢用这一招。”
    傅妆雪舌头打结,“我……我不是,这里药铺的跌打药效果好,我为兄长抓药,为了省钱便没扈车……”
    簪缨淡淡截断,“其实你想趁着人多,大庭广众来求我的原谅,以为我顾着面子必然大度答应,这样一来,你的日子便会好过些——想法是好的,可你们过得好不好,难熬不难熬,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傅妆雪看着她害怕起来,她的心思……她怎么会一清二楚?
    她越是躲着簪缨的视线,簪缨越上下打量傅妆雪。只见她一身素净,唯独腰间还佩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火色玉佩,应是未没落时傅家给她的。
    却宁肯走得磨破脚,也不舍得变卖。
    心里残存着一切都能变回从前的妄念,抱残守缺,骨头又软的女子,原是这般难看。
    譬如今世的傅妆雪,譬如前世的她自己。
    簪缨转了身,“以后别再如此。别再让我看见你。”
    檀家兄弟对视一眼,欲去安慰,然而与簪缨并肩之人是大司马,谁也不敢占了他的位置。
    卫觎柔声道,“莫因不相干的人扫了兴。”
    “没呢。”簪缨仰脸对他一笑,心里却在合计另一事。
    方才看到傅妆雪带的那块玉佩,她心头掠过一阵异样,忽才想起,她从前应是见过的——前世傅妆雪到书楼去找她,带的便是这枚异常晶莹剔透的火玉佩。
    簪缨忽然停下脚步。“从卿。”
    卫觎才动了动眉,檀依随声便至,询问的目光同时睇向她。
    簪缨问他,“你方才可瞧见那女子所佩之玉,是什么来路?”
    檀家玉石珠宝的这摊生意,主要便是檀依经营,识玉鉴别最为拿手。他听言愣了一下,方才他的注意都在簪缨身上,没有留心旁人。
    她难得用着他,檀依凭瞥过一眼的记忆仔细回想,“那玉……比玛瑙色亮,质地又比朱玉坚脆,像是西域来的火玛瑙,相较中原的玉种珍贵些。不过识货的一般不拿它作佩饰。”
    簪缨问为何,檀依道,“此玉同火石有些像,若与坚木撞击摩擦便容易起火……”
    簪缨听到这里,已转头去找傅妆雪的身影,刚刚还在的人,这么会功夫却已不见了踪影。
    忽听道旁的一家小药铺中有人喊,“救命!起火,起火了!”一股股白烟从铺子里冒出来。
    她还真去给人抓药了。
    幸而那药铺临街,火势发现得早,周遭又有水井,药铺伙计与左右邻店的人齐心协力将火扑灭。
    正在铺子里看病的人和坐堂郎中,灰头土脸地逃出来,还在疑惑,“怎么起的火?是不是煎药的伙计不小心?”
    唯傅妆雪伤得最重,腰间衣料被烧毁大片,露出的肌肤上血肉模糊,被人抬了出来,疼得唇上都咬出血痕。
    “阿缨!”
    却听一声紧张的低呼,一道身影从车上冲下来,直奔簪缨眼前,正是李景焕。
    方才那一幕,与李景焕心底最恐惧的那片记忆太像了,他生怕过往重演,不管不顾奔了过来。
    在场诸人见这身着储君衮服的男子不顾容止地跑来,神色各异。
    簪缨却用一种奇怪又冷漠的眼神
    看着他,好心为他向旁一指,“你走错了地方,你该关心的人在那儿呢。”
    第62章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刀插在李景焕心上。
    簪缨只觉可笑。
    前世太子不是一心选择先救傅妆雪吗, 他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哭泣,他为什么又跑到她面前来了?
    更可笑的是,直至今日簪缨才知晓, 原来导致她前世下场悲惨的源头, 竟来自一块小小的玉佩。
    簪缨从前猜测过, 那日会不会是傅妆雪故意纵的火,就为赌她在傅则安和李景焕心里的份量?
    可傅妆雪今日已至穷途末路,她纵使把自己烧伤也换不回什么来, 再做这个局已经没有用处——那便是,连傅妆雪自己也不知道那玉石的来历了。
    傅家把傅妆雪当成宝贝,想把一切珍奇之物都送与她,而傅妆雪不舍得从前的富贵, 每日将引火烧身之物贴身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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