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她屋子的门时会停在门槛前,漆黑的眼珠子在空荡荡的屋内环视一圈,直到见到她或躺在床榻上,或坐在梳妆台前的人时,裴观烛才会面上染笑进来。
    就好像,他随时做好了她会离开的准备,一旦发现她没在屋子里,便不用耗费一丝一毫的多余时间转过身去寻她。
    而如今。
    四目相对间。
    夏蒹看到裴观烛对她浅浅笑了起来。
    少年今日穿着身靛蓝色圆领锦衣,袖子都用襻膊绑了起来,他苍白的手这样粗暴的提着一只大雁的脖子,其实很不像他会做的事情,夏蒹将窗棂推得更开,探出头去和他挥了挥手。
    “夏蒹。”
    他停下原地。
    “晚明,”夏蒹看着他,也对他笑起来,“去吧。”
    “嗯。”
    他点头,这才往前走。
    夏七女父母带着的小儿一直在哭。
    夏蒹头探过窗棂,看见裴观烛跨过门槛,后头跟上的小厮忙提着一个木笼子跟上,夏蒹瞧着裴观烛弯下身,将手中大雁当着夏七女父母的面放进木笼子里,这时,那老迈的红娘也穿着身鲜亮衣裳到了,兴许是没瞧过这样的新鲜,不停哭啼的小儿都渐渐止住了哭声。
    裴观烛对着夏七女父母的面跪了下来。
    “先给夫人老爷道声好了,”红娘进来,对着夏七女的父母请好,夏七女父母兴许是没见过这样的排场,两人忙要站起来,又让红娘给推回去,好一番折腾,红娘才得以继续,“今日跟随裴家长子裴大公子登门来到贵府,乃是听闻贵府七小姐贤良淑德,亭亭玉立,裴家长子裴大公子愿求娶之,虽未带家中长辈爷母,但裴大公子亲自去往宫中拜求姨母娴昌贵妃,与亲父内阁裴大学士书写了求娶府中七小姐书信,连同略带薄礼,若无冒犯,还盼夫人老爷过目。”
    夏七女的父母二人推搡两下,最后,夏七女的父亲弯着腰接过了红娘递来的书信和裴观烛送的“薄礼”。
    “是一箱玉珠,”红娘弯着眉眼,语气温柔道,“裴大公子实在不知送夫人老爷什么才好,踌躇已久,所这箱玉珠是裴大公子的父亲亲自选赠,还请夫人老爷笑纳。”
    “这……自然笑纳,自然笑纳。”夏七女的母亲看着这箱剔透玉珠,面上的笑都止不住了。
    “那既喜结秦晋之好,便盼之后两家和和美美……”
    之后都是红娘在那里说些祝福词了。
    阳光从云层之中片片落下。
    映过大地,照满庭院,渗透进主堂之中,照在每一个或闹,或笑,或哭的人脸上。
    大家吵吵闹闹,围绕在屋子里,但少年仅仅是跪着,没人管他也没人理他,他侧着头,面庞被太阳映亮,显得极为白皙,被太阳直照的眼珠始终不顾明亮看着她屋子的方向,哪怕半掩的窗棂被一大片绿叶包围着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也执着般,看着有她在的屋子,
    夏蒹攥住指尖,忽然直起身,推开了半掩的窗棂。
    “吱呀”一声响。
    阳光落满她身上。
    ——你过来。
    夏蒹用口型“说”,做着招手的动作。
    兴许是见她忽然出现。
    裴观烛微微睁大眼睛,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身,便已经下意识维持着稍显滞色的神情,起身快步朝她走来。
    正堂传出的热闹交谈声停顿一瞬,红娘打着哈哈又继续圆了过来。
    “夏蒹,”他带着的襻膊绑束着袖子,露出骨节分明,皮肤苍白的胳膊,手腕上还松松戴着一个木镯子,他对她笑,漆黑的眼珠在日头下,眸底泛着亮。
    这是时隔多日,夏蒹第一次没有从裴观烛的身上感受到那种随时可见的阴沉感。
    方才他似乎真的因为自己一个人跪在那里,看不到她而导致心情很坏。
    “你找我。”
    他停在她窗棂前,微微抬眼看着她。
    夏蒹跪在木凳上,上半身直着,她今日穿了身鹅黄色裙衫,泛着棕的发上绑着粉色的垂挂髻,夏蒹手抓着窗框,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你今日这是什么打扮呀?”
    “我去抓了雁,”裴观烛用他轻声细语的调子道,“但很可惜没有抓到,之后我便拜托府上小厮,替我择选了猎户,倒是正巧,他那里关着几只雁,貌似是想扒皮煮熟吃肉的,我买下了一只最健壮的。”
    夏蒹:“……那你这只雁来的还真不容易。”
    “还好。”他上前来,离近去瞧她。
    一旁树影稍稍。
    日头穿过树叶的缝隙,化成光斑,落在少年面上。
    夏蒹看着他,忽然忍不住探出身来,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裴观烛的脸。
    “晚明,你生的真好看。”
    少女笑若春花。
    “夏蒹才好看。”
    他漆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她,微微抿起唇,脸颊习惯性,留恋般蹭着她的指尖。
    “你今天吃过饭没有?”
    “没有的。”
    “那一会儿招小厮把饭菜送过来吧,咱们一起吃,你多吃一些。”
    两人聊着闲话。
    “晚明你今天心情还好吗?”
    “今日么?”他微微歪过头,眼睛转到另一侧,“嗯,因为我在筹备与夏蒹成婚的事宜嘛,”
    “虽我所求并非仅仅于此,”他手揽过她的手背,亲吻她的手心,指尖,微弯的眼睛像是藏了钩子一般看着她,“但不论是谁,筹备与心悦之人的成婚事宜想必都不会不悦吧?”
    “也是。”夏蒹看着裴观烛淡色的唇亲吻过她指尖,微微抿起唇。
    “夏蒹呢,想到要与我成婚,心情可好?”
    “怎么说呢,”夏蒹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窗框,弯眼笑起来,“虽然目前还没什么实感,但是我心情觉得也很好。”
    “这样。”
    “嗯。”
    夏蒹看着他。
    少年安安静静的模样,阳光落到他用于捆绑墨发的红色发带上,一切都是这样安详,平和,这样的感觉太久不见了,就导致眼前的一幕好似梦中才会有的场景般,透着易碎的虚幻感。
    有外人的视线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夏蒹知道,大抵是夏七女的家人。
    但不知缘由,不管是本以为会迫不及待跑上来认亲的夏七女父母,还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儿,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打扰他们。
    “夏蒹,如果我的一生可以就此停止,那该有多好,”裴观烛弯着眉眼,太阳太大了,少年的脸又过分苍白,好似随时都会就此消失一般,“就此停止,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再也不要往前了,那么不管是悲伤的事,还是痛苦的事,我都不会再看到了。”
    “……你想要做什么?”
    这句恐惧的话来的太过忽然,近乎是从她心里直接冒出来的。
    夏蒹指尖发颤,“你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呀,”裴观烛抬起眼睛,笑意在他的脸上也变得好似浮于表面一般,不管是哪里,都透着一股虚假的安宁感,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少年的声音轻又温柔,“我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诉说当下的想法而已,夏蒹这样又是在恐惧什么呢?”
    “我怕你会犯傻,”夏蒹的声音加重,眼睛也无意识的睁大了,“裴观烛,我说过了,你若是死那么我也一定会死,这和我的意愿无关,咱们是绑定的,我这样说,你可以明白吗?所以,咱们如果可以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就都要好好活着,好不容易到了现——”
    “又来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他面上染着温柔的笑,好似还在如同方才与她闲话家常一般,再没有上次真实的宣泄爆发,但其实——
    裴观烛这幅模样,还不如之前。
    “我已经不想听了,夏蒹,说实话,就像我厌恶欺骗一样,夏蒹能明白的吧?虚幻的,不真实的日子,那只会让我越来越恐惧,最后变得想要回到笼子里,回到我该回去的地方罢了,但是如今,我觉得笼子也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了,”他弯着眉眼,轻声细语,阳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虚幻到好似一个易碎的花瓶,“我该回去的地方,只有你的身边,我只想在你的身边。”
    “裴大公子,”红娘的声音,“时候儿到了,老身该走了。”
    “好,”少年侧过头,视线先在长久盯着她们的夏七女的父母身上转了圈,夫妻二人登时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他弯起唇角,“我送您回去。”
    ……
    之后的一切准备,井然有序。
    夏蒹在第二日,收到了裴观烛亲笔书写的婚约书。
    少年端着笔尖蘸墨的毛笔,一个一个规范小字落在红色的婚约书上。
    当日阳光明媚,夏蒹接过笔墨未干的婚书。
    【裴家长子裴观烛,愿求娶夏家夏七女夏蒹】
    【结两姓姻缘,白头偕老,永生永世,相守不离之羁绊】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愿夏七女喜乐无忧,平安顺逐,伴我身侧】
    【于青延二十三年十月十八日,裴家长子裴观烛】
    第106章 为了爱你
    之后的便都是些家中年长者署名了。
    不管是少年笔墨,还是语句措辞,这都是一封十分规范且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婚书。
    但却字字都藏着裴观烛心中期盼,落入夏蒹眼中,只觉心上像是砸了一滴冰凉豆大的雨滴子,恍出一个激灵。
    会这样也是因为,她根本搞不清楚裴观烛在想什么了。
    你若说他心中藏事,少年却始终表现得极为平和温柔,便是连饭都听她的话多吃了几口,面庞看着比起前几日面色苍白,眼下黑圈的模样来都要好了不少。
    但你若要说他心中无事,偏偏他又总会像这样,偶尔泄露出内心真实愿想。
    偏偏,夏蒹不敢给予他承诺,也给予不了。
    系统兴许是还在忙自己的事,也兴许是这本书的世界距离结局很近了,夏蒹根本联系不上它。
    她可能是被骗了,要在这个世界待到死。
    但如今,夏蒹莫名没有那么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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