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提起笔,不自觉皱眉。
    一样的齐耳短发,一样的小袄红裙,一样的乌黑杏眸,一样的愁苦情态,那一刹那,祝宜年似乎看到了楚熹由小及大,在他眼前骨肉拔节。
    楚楚心思不定,总是走神,每每抬起头,立即对上祝宜年的视线。
    祝宜年始终纹丝不动的站在两张案几间,任谁稍有一丁点动作,他即刻便会察觉,投来不是很凶恶,也不是很恼怒,只是略带几分责备的温柔目光。
    楚楚莫名的不敢造次,乖乖低下头,在纸上一笔一划的书写那些她常练习的诗句。
    楚熹有母亲独有的权威,对待楚楚偶尔会暴躁易怒,并不适合辅导女儿,故而楚楚的字是薛进手把手教出来的,虽落笔还不甚工稳扎实,但最后一笔总像薛进那样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薛进的字力透纸背,结笔轻疾,颇有游云惊龙的风骨。
    楚楚到底年幼,那字看起来张牙舞爪。
    楚熹说过薛进很多次,别这么教楚楚,养成习惯以后该不好改了。
    薛进不以为然,还美名其曰是“薪火相传”。
    “先生,我写完啦……”
    “嗯,不错。”
    即便有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尾巴,也不能掩盖楚楚的天资,三岁半的小孩能写到这种程度,实在了不起。
    祝宜年转过头去看楚熹,微微抿唇。
    虽不愿承认楚楚的天资来自薛进。
    但不得不承认。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20章
    在练字这件事上,楚熹的确荒废了。
    原先她跟着祝宜年苦练,笔法虽称不上惊艳,但模样还是有几分的,后来去了亳州,事多繁杂,又得照顾楚楚,渐渐就不常拾笔了,偶尔得空想起来,刚铺好纸,研好墨,薛进就抱着楚楚在旁边打岔,扰得她心神不宁。
    都怪薛进。
    楚熹越写手越抖,好不容易写完了一篇,仰头看祝宜年:“先生……”
    “嗯。”祝宜年连“不错”都吝啬说出口,只从从容容地转移了话题:“明日巳时,叫楚楚来我这。”
    这意思,是要收楚楚做学生了!
    楚熹心中一喜,忙点头:“好!多谢先生!”
    楚楚握着笔涂涂画画,一派天真懵懂,全然不知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要经历什么样的“苦难”。
    楚熹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论管教小孩,十个她加十个薛进也不敌一个祝宜年,有祝宜年在旁约束,楚熹相信楚楚可以成长的健康正直且明事理。
    “娘!”楚楚笑眯眯的唤了她一声,亮出自己的画作,上面是手牵手的一家三口:“我画的如何?”
    “好看。”
    “我要拿回去给爹爹看!”
    楚熹不自觉的用余光扫了眼祝宜年,见他神情淡淡,嘴角仍有笑意,这才稍稍安心。
    其实……楚熹真想让他早日成个家,有妻儿陪伴,似乎不至于太孤单寂寞。
    即便他志不在成家立业,楚熹也总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太热烈的夸赞那副“一家三口”的画。
    “楚熹。”
    “嗯?”
    祝宜年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重重顾虑,轻声说道:“或许我生来亲缘浅薄,既强求不来,便无须太在意,如今,已然很好了。”
    祝宜年这话有些没头没尾,楚楚听不懂,疑惑的望过来,只见两个大人相互看着对方,万种情意尽在不言中。
    楚楚脑子里忽然叮叮作响,她出于本能的开口:“娘,我困了。”
    “啊……是到该睡午觉的时辰了。”楚熹走过去将楚楚抱起,对祝宜年笑了笑:“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祝宜年同样回以一笑,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晚辈,也像看一个知己。
    这世间万种情意,并非只有男女之情。
    ……
    楚熹领着楚楚回到住处时,薛进正用被蒙着脑袋躺在床上生闷气。
    同床共枕多年,谁还不了解谁:“怎么了,婆母大人说你啦?”
    薛进总被李善训斥,早就不以为然,李琼冷漠归冷漠,倒不常在明面针对他,针对他一次,就足够他憋屈两日。
    跟小孩子似的。
    楚熹戳了他一把,很不客气道:“起来,楚楚要午睡。”
    薛进掀开被子,露出一张白里透粉,虾饺似的脸,也没什么好气的问:“你去哪了?”
    “哦,差点忘了同夫君说,我带楚楚去先生那了,从今以后,楚楚就是先生的学生。”
    “……为何不与我商量?”
    “这种事还用商量?我以为你一定会同意的。”楚熹把自己的先斩后奏说得冠冕堂皇:“那可是祝宜年,旁人求都求不来。”
    是啊,旁人求都求不来,你楚熹轻而易举就弄到手了。
    薛进看向那还不到四岁的女儿,强忍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涩,尽可能平静的说:“楚楚还小,你不是要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吗。”
    “不耽误。”楚熹脱掉楚楚的鞋和外衣,把她塞进薛进的被窝:“这眼看着就要开战了,你忙,我也不清闲,楚楚怎么办,让老爹带她吗?那还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惯坏了怎么办?”
    “……”
    “正好我打算让先生歇一阵子,干脆就把楚楚放在他那里。”
    楚熹条条是道,薛进无言以对,侧过身搂住楚楚:“睡觉。”
    楚楚也反手搂住薛进的脖子:“娘,讲故事。”
    “好,讲故事,楚楚想听什么故事呀?”
    “睡美人!”
    楚熹用第n个版本的睡美人哄睡了一大一小,起身走到院里。她离开常州三年,府里的丫鬟少了一大半,皆是到了年纪,由父母做主嫁人了,只冬儿还在,还笑盈盈的唤她小姐。
    楚熹看着二十出头的冬儿,有些恍惚,好像她们俩偷跑去安阳府衙找薛统领,就是昨日的事。
    “小姐,想什么呢?”
    “赵冬冬。”
    楚熹好久没这样叫过冬儿,冬儿不禁一愣,随即笑道:“干嘛呀。”
    “你可有心仪之人?”
    “这……”
    冬儿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涩让楚熹眼睛一亮:“真有啊?是谁?我认得吗?”
    冬儿拒不承认:“没有,小姐别胡说,我还不想嫁人呢。”
    “为何不想嫁人?你爹娘不着急吗?”
    “我爹娘才不着急呢,他们乐得我一辈子伺候小姐。”
    冬儿的爹娘都是安阳府管事,冬儿的哥哥更是老爹身边最得力的小刀,这一家人……
    楚熹叹了口气,终于理解为何总有长辈不识趣的催婚,是真发愁,真操心啊,她不愿意做那惹人烦的催婚党,只拍了拍冬儿的肩膀道:“等你想嫁人了,尽管同我说,我一定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冬儿很爽快的答应:“嗯!多谢小姐!”
    薛进和楚楚睡着,楚熹横竖无事可做,便独自到书房去练字了,她今日在祝宜年那遭受到了一点打击,下定决心要把这笔破字捡起来。
    刚练了没一会,就听外面传来老四的声音,吵吵闹闹的。
    放下笔,走出门,冷着脸道:“楚茂和。”
    老四立刻闭上嘴,老老实实的走到她跟前:“姐姐。”
    “你做什么?”
    “我,我找姐夫,有点事……”
    “别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
    老四憋了一会,忽挺胸抬头道:“我要跟姐夫去打仗,我也要建功立业。”
    楚熹经常与老爹书信往来,知道自己这四弟正处于青春期,叛逆的厉害,中二的邪门,故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抽什么疯,安阳容不下你了?回去照照镜子,你这三两骨头二两肉,拿去填江都嫌你不够分量。”
    老四今年刚满十七岁,因从小衣食无忧,发育的还不错,个子比楚熹高上一头,还有继续生长的可能性,说他是个成年人,他确实可以娶妻生子了,说他是个小孩,他满脸稚气未脱。
    楚熹断然不会叫他去战场上送死,言简意赅,句句不留情。
    老四气得红了眼睛:“我怎就不行!”
    “我说你不行你就不行,有这胡搅蛮缠的功夫,不如回去写写功课,你看老五,比你还小两岁,人家都开始编撰简体字典了。”
    楚熹提到老五,老四更恼怒,他就是从老五那受了刺激:“手指头还有的长有的短呢!何况是人了!我读书上不如他,旁的事还不如他?我若去从军打仗,一定比他更有作为!”
    “楚茂和!”
    老四声音不小,惊动了午睡的薛进,薛进披着外袍从屋里走出来,问:“怎么了?”
    在老四眼里,整个楚家不偏心老五的只有薛进,老四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一溜烟跑到薛进身旁,很自然的撒娇:“姐夫——”
    楚熹嗤笑。
    就这样还想披甲提刀上战场建功立业,八成衣裳都要找薛进帮忙洗。
    算了,到底是个小孩子,太强硬只会适得其反。
    楚熹正打算放缓语气劝说老四,就听薛进道:“你若真不怕死,便回去收拾行囊,后日启程去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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