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沉默了。
    他攻打安阳,自是想擒获楚熹,纳为己用,可这楚霸王是长着两条腿的大活人,一旦城破,怎会老老实实的等他去捉,真一溜烟跑到码头,乘船东行,去往沂都,他岂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陆广宁作嫁衣裳。
    楚熹都快被金汁熏的失去嗅觉了,见李善一干人等还在嘀嘀咕咕,也没个动作,有点摸不着头脑。
    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的罗统领走过来,闷声闷气道:“少城主,你可有瞧见薛进?”
    “没,兴许在后面吧,他应该受不了这个味道。”
    “属下瞧着不像。”
    “怎么说?”
    “李善在和那些将领商议对策,薛进便是不上前来,也该派人传话才是,属下盯了半晌,只见廖三一人骑马掠过,之后就再无动静了。”
    “你的意思是,薛进今日根本就没来?”
    “薛进身为一军主帅,若来了,没道理不露面,会不会是……李善在明处吸引咱们的主意,薛进躲在暗处偷袭?”
    这倒很像是薛进会做出的事。
    可若一明一暗,没道理大白天的攻城啊。
    楚熹抿唇,忽想到另一种可能。
    “也许,李善和薛进起了分歧,李善主张攻城,薛进不愿,所以不来,这样即便攻城之际,薛军折损惨重,也都是李善的过失,和薛进并无关系,李善攻下城池,丢了威信,薛进只需稳坐大营就占尽便宜。”
    罗统领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楚熹有了主意,忍不住笑起来,对着大喇叭喊道:“李善舅舅!你家小外甥薛添丁呢!今日怎么不见他呀,初一他来跟我拜年,我都忘记给他压祟钱了。”
    楚熹素来牙尖嘴利,可这一声“舅舅”喊得委实甜,像含了块蜜糖似的。
    李善那一瞬间不禁想,若楚熹当真是薛家人,当真是他的外甥女,何愁夺取不下辉瑜十二州,何愁不能推翻朝廷。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无法再轻易压下。
    李善驭马上前,朝着城门之上笑道:“少城主好胆识,大军压城,恶臭弥天,还能这般谈笑风生。”
    楚熹也笑:“我自然比不过舅舅你呀,舅舅为着薛家,一把年纪了,仍不辞辛苦、南征北战,那薛进呢,知道安阳城易守难攻,他就龟缩在大营里闭门不出,让舅舅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坐享其成,舅舅才是有度量,真英雄,这都能忍他,要换做是我,哼,才不惯他的臭毛病。”
    薛进早说过,楚熹的挑拨离间做的太明显,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图谋。
    可楚熹私以为,挑拨离间的最高境界就是坦诚,要摆出一副“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你好”的模样,因此她一声声舅舅,叫的是相当亲切,若非一个手持金汁火药镇守城楼,一个率领八万大军围守城外,光听这语气,都得把他俩看做亲舅甥。
    但李善并不在意楚熹的挑拨离间,他何尝不知薛进城府颇深,工于心计,在他看来,那都是懦夫不入流的把戏,在这乱世当中,要想让群雄臣服,非得金戈铁马,杀伐天下,他李善是不懂什么谋略,不照样凭着西北十万大军打下了南三州。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个勾心斗角,都是白费功夫。
    不过……楚熹这等直截了当的阳谋,还真让他成了欲吞天之虎,无从下口。
    李善沉吟片刻,扬声道:“少城主小小年纪,心智过人,我李善佩服,着实不愿闹到两败俱伤的田地,若少城主此刻开城门,我李善对天发誓,绝不动安阳城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只要薛军在辉瑜十二州一日,便会庇护安阳一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楚熹听李善这意思,是不打算强攻安阳城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有就此松口,只对李善道:“舅舅也说了,你背后是薛氏大军,你可姓李,我如何能信得呢,舅舅还是去和你那小外甥商量妥定,再来同我对天起誓也为时不晚。”
    薛进和李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得亏他俩有点亲戚关系,当舅舅的自觉不与外甥计较,当外甥的时刻忍让舅舅,否则在一起共事必得整死一个才算完。
    楚熹就是抓着这一点弊端,狠狠搅和他俩的关系,意图让薛军从里面乱起来。
    一次不成,她再来第二次,二次不成,她再来第三次,她就不相信这性子截然不同的舅甥俩能统一意见,分歧太多,总归会崩盘。
    李善踌躇片刻,终竟是率兵回营了。
    见他一走,楚熹忙让人熄灭铁锅之下的柴火:“再闻一会这个味,我都要中毒啦!”
    众城卫倒是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能这般毫不费力的逼退薛军,他们欣喜还来不及。
    仇阳跟着楚熹走到风口处,低声问道:“听李善的意思,是诚心求和,少城主可要答允?”
    “他诚心求和,我当然不会说非要跟他打一场,只是我的条件就摆在那,除了运粮缁兵之外,薛军兵士一个都不许入城。”楚熹踩着踏道,背靠着石壁,轻笑了一声说:“我想,加上投石车和地蛋,他们应该会同意的,就怕……”
    “怕什么?”
    “怕他们不放心我,你没听李善说吗,他不动安阳城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那他费这么大力气打安阳城图什么?”
    “是要拉拢少城主?”
    “兴许吧,若不能拉拢我,那自然要杀掉我以绝后患。”
    楚熹把生死之事说的太轻描淡写,仇阳不禁问:“少城主可有意向薛军投诚?”
    “这个……说老实话,我真的没想好,渝州兖州此番结盟,是打定主意吞掉薛军,双方尚未交手,保不齐谁能赢,我这会站队,不就成了反贼,薛军能夺得天下也就罢了,倘若不能,我不死定了?”
    仇阳此刻方才明白,楚熹由始至终,每一个决定,都是做着笑到最后的打算。
    ……
    回营这一路,李善一语不发。
    将领们以为他在那楚霸王手里受挫,心中恼怒,故而都不敢吭声,只怕祸殃鱼池。
    可李善却没有多少挫败感。
    自攻打安阳以来,他见识到了楚熹的谲诈多端和剑走偏锋,也能透过安阳城严密的防守和短短几日间出现的庞大地道,感受到楚熹对安阳百姓的掌控,楚熹一开口,安阳城中定然应者云集。
    此等人物,称得上鬼才。
    怎能让她为薛军所用,且对薛军忠心耿耿。
    李善苦思一路,心里没个答案,待回到白岗庄,立即将薛进以及众军谋唤来商榷。
    饶是李善平日征战不太把这些谋士放在眼里,可他不得不承认,在招降纳附这些事上,还得是谋士们有办法。
    薛进听闻李善要招纳楚熹,倒没有很意外,只是笑了笑说:“舅舅大军压城,那楚熹尚且不惧,恐怕轻易不能点头。”
    “那你以为,她为何不点头?难不成安阳忠于朝廷?”
    楚家祖上乃周朝的开国功勋,牌位至今还摆在皇寺享皇族香火,要说楚家效忠周室,也有几分可能。
    但这可能性未免太小了。
    楚家在帝都权力斗争中凄惨落败,被驱逐出帝都将近百年,哪里来的这份忠心。
    薛进道:“楚家人高筑城墙,广囤米粮,是要避世避乱,不管以后辉瑜十二州哪方势力当家做主,安阳城都是楚家的安阳城。眼下乾坤未定,胜负难料,楚家大抵是不想过早参与到这场争斗里,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如若不然,在薛军攻打常德之际,他们大可以接受沂都抛来的橄榄枝,有沂都水军庇护,安阳城岂不固若金汤。”
    李善微微颔首,认同薛进这番剖判。
    既然找到了病灶,那么就得对症下药了。
    抬起头来环视在座军谋,朗声问道:“诸位可有招纳良策?”
    军谋们面面相觑,迟疑良久,方有一个李善亲信斗胆开口:“若真如薛帅所言,那楚家人必定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属下只怕,薛军稍有颓势,楚家人就会背盟败约,反过头咬我们一口,再以将功赎罪,洗心革面的名目,堂而皇之的去投奔帝军,那我们可就是养虎为患了。”
    这话也有理。
    李善深觉是那楚霸王能做出来的事:“看来,如今只有杀了楚熹以绝后患这一条路了?”
    崔无看看李善,又看看薛进,思量一会道:“这关内人有关内人的规矩,关内百姓最是看重姻亲之说,两方结盟从不以口头立誓、白纸黑字为准,只信儿女姻亲,一旦结成姻亲,若有一方背信弃义,哪怕有再大的苦衷,也要世世代代遭人唾弃,永不得翻身。”
    关内人对姻亲结盟的信任,李善早在攻打合临时就体会到了,陆广宁那等自私自利的奸诈小人,帮衬起谢家是真不作假,全然是将谢家纳入己方势力中,而谢城主再兵败之后,也毫不犹豫的率兵跟着陆广宁逃去了沂都。
    当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善瞥了眼在崔无话罢后突然低头喝茶的薛进,哼笑了一声道:“说起来,那楚霸王生得倒也很标致。”
    薛进不接茬。
    李善其实对薛进和楚熹不可说的两三事好奇很久了,见状干脆问道:“总听她说你俩有些旧情,不知这旧情是深是浅?”
    茶太烫,薛进浅酌一口,没喝到嘴,只能放下:“在我之后,她已与谢燕平定下婚约,若非那时薛军将要攻打合临,谢家仓促的与陆家联盟,她早就和谢燕平成了婚,何来旧情。”
    众军谋的八卦之魂冉冉升起,一扫方才凝重之色,笑着调侃道:“那楚霸王与谢燕平的婚约,未必是出于一个情字,又岂能与薛帅当日潜匿安阳时的种种相提并论。”
    薛进不以为然的笑笑:“难道你们还想让我娶了她不成?”
    “这有何不可,常言道男子逢双不娶,女子逢十九不嫁,薛帅今年二十有一,安阳少城主正好十八,天作之合啊。”
    “可不嘛,也算郎才女貌了。”
    军谋们说这些话纯粹是调侃,心里并不觉得楚熹能嫁给薛进,毕竟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不少旧怨。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善想,关内人如此看重姻亲,若薛进能娶了楚熹,那薛楚盟约就牢不可破了,楚熹身为薛进的妻子,自然会全力辅佐薛进。
    这不比招纳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反咬一口的楚霸王强?
    李善的视线落在薛进身上,久久不移。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外甥长得像谁了,按说他姐姐李琼年轻时虽容颜娇艳,但还没有到万中无一的地步,而他姐夫薛元武,也是个赤面长眉,薛进这相貌,简直是将薛李两家祖祖辈辈的优点都长齐全了。
    李善对薛进心怀偏见,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的长相上,没有一点西北男子该有的气魄,没有一点像薛元武。
    然而李善必须承认,关内女子就偏爱薛进这种俊秀之姿,若非如此,当初薛进隐瞒来历,不过一介白身,怎会与那安阳城里的公主生出一段旧情呢。
    这相貌不加以利用,当真是糟蹋了。
    思及此处,李善笑道:“无论如何,你二人的旧情不作假,既然有旧情,想旧情复燃想必也不难。”
    仗打成这样了,几度你死我活,换了旁人李善是万万说不出“不难”两字的,可薛进,他以为可以。
    满肚子坏水,哄一个刚十八岁的小姑娘还不绰绰有余?
    薛进无奈叹道:“舅舅将此事想的太轻易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我与楚熹旧情复燃,楚光显也不会让女儿外嫁,他是八百年前就打定主意要招赘婿的,舅舅信不信,我们前脚送去求婚书,他后脚就会招来一个赘婿,连夜和楚熹成婚,彻底绝了我们这份心思。”
    薛进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有个西北军谋开口道:“楚家人是要见风使舵的,就像薛帅所说,乾坤未定,胜负难料,我们贸然提出联姻,楚家人绝不会点头答允,可若薛帅入赘安阳,那安阳自会明白我们的诚意……”
    他还没说完,薛进就恼了:“混账!你难道想让我去做赘婿!”
    薛进极少如此动怒,饶是这军谋乃李善的部下,也不禁心生怯意,只低低的说了一句:“日后和离,无伤大雅……”
    李善原本听那军谋的话茬,心里挺生气的,薛进再不济也是堂堂西北王,统兵三十万,怎能去给人家做倒插门女婿。
    可看薛进一副不堪折辱的模样,立时转变了念头。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小小屈辱都无法忍受,何谈建功立业。
    李善沉下脸,冷冷的盯着薛进:“李玉为了薛军攻占辉瑜十二州,可以不惜性命,你身为西北王,肩负血海深仇,连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能忍吗?”
    顷刻之间,堂堂西北王做倒插门女婿就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作者有话说:
    瞧好吧!明天我必日万!全体起立!送薛进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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