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宸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的时候,太平的声音幽幽响起。
    “阿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最近总是梦到父亲。梦中的父亲有时候十分震怒,有时候又十分悲伤,我昨晚梦到父亲忽然出现在我的榻前,跟我说,当日为你取名太平,可惜如今难以太平。他还跟我说——”
    太平语气一顿,抬眼看向李宸,抓住李宸的那只手都不知道用了多少气力,弄得李宸的手腕都有些疼,太平的声音带着几分恐惧,“阿妹,父亲还跟我说,薛家会有血光之灾!”
    李宸:“……你做的都是什么梦?”
    太平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可不是说去世的人若是心中有牵挂,便会托梦给还在世的人吗?永昌,我总是害怕——”
    李宸打断了太平的话,她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太平抓住她的那只手背上,“阿姐,那只是梦。”
    太平抬眼望向她。
    李宸迎着她的视线,轻声说道:“父亲已经驾崩了,人死如灯灭,若是真有西方极乐,又或者是有另一个世界,他也早该去投胎了,还牵挂这些许多事做什么?不嫌累吗?”
    太平:“……”
    李宸看着太平有些错愕的目光,笑叹一声,“阿姐,我总觉得父亲驾崩了之后,我们的日子是一天也过得不踏实。可是再怎么不踏实,也比两位兄长要好一些。如今三兄被废,四兄立为新皇,估摸着他心中也不会多快活。”
    太平看着李宸风淡云轻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家阿妹变得有些陌生。可她说的,是大实话。
    大概自小就在宫廷里耳濡目染长大的孩子,道德底线各方面都会比旁人更低一些。父亲驾崩,尸骨未寒,母亲便有了玩物,那个养在太平公主府中的薛怀义,就是她为了讨好母亲的结果。
    太平从来就是个聪明人,她隐隐觉得风雨欲来,可她觉得无论怎样的风雨,都不会波及到她,毕竟,她不可能会跟母亲有任何立场上的敌对。
    父亲驾崩了,尸骨未寒,又能怎样?
    如今母亲大权在握,她蛰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父亲驾崩,这样的天赐良机,母亲能不出手吗?
    死人是管不了活人的事情的,至少太平是这样想,因此她也不遗余力地讨母亲的欢心,顺着母亲总是不会错的。
    可即便是心中这么想,午夜梦回,心中还是觉得十分愧对父亲。
    父亲心中最宠爱的女儿确实是阿妹,可对她也是没的说的,当年她和薛绍大婚,父亲还为她大赦东都洛阳,即便是当年的太子李弘,立太子妃的时候,不过也是大赦晋州。
    太平想着,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抬手放了上去,“阿妹,你信神佛吗?”
    李宸默了默,说道:“我敬畏生死。”但不皈依神佛。
    太平低着头,嘴角勾出一个牵强的弧度,轻声说道:“敬畏生死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生死都可以由王者决定的。”
    李宸的心微微一颤,她知道太平说的话一点都没错。
    太平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当她抬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相当平静。
    李宸:“你今日要在我这边住下,还是回去?”
    太平整个人歪在榻上,有些失神地看着空中的某一点,“我想待在这儿。”
    李宸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太平,心中没有由来地觉得憋屈。
    不论三兄四兄如何,他们都是父亲的骨肉,天潢贵胄,为何到如今却成了一个傀儡?母亲尚未正式登基尚且如此,日后母亲登基,岂不是过着跟丧家狗一般的日子?
    父亲说,永昌,无论你的兄姐们做错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嫌弃他们。
    父亲还说,你应该先是大唐的公主,后才是母亲的女儿。
    那么,身为大唐公主的她,是不是也有权力做一些事情?莫非她千辛万苦,只是为了保全兄姐,然后继续由这皇权至上的制度源远流长吗?
    李宸心中忽然之间,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想,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日后或许要走上一条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道路。
    但没关系,人到世间,不能白走一遭,无论成败,总得放手一搏。
    万一不小心,她就赢了呢?
    宋璟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长安城中主干道禁行,他得了太后的令牌才得以回来公主府。
    回到公主居所的时候,李宸尚未入睡,昏黄的烛光之下,她长发披落在身后,手执着一本书在烛光下看。宋璟微微一怔,他想自己在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将李宸放在心尖上,也是十分有理由的,这世上,谁也没有她这般可以如画的眉目,也没有谁有她这么变幻多端的性子。
    她总是将自己伪装得很好,天家之女的身份给了她理所当然的任性骄纵,因此她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不断地试探母亲的底线,先是李敬业,接着又是悟云大师。
    宋璟想,如今太后废了李显为庐陵王,又立了相王李旦为皇帝,接下来他的公主,又要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他正想着,那个手执书卷的人目光便已经看向他。
    “回来了?”
    宋璟默然无声地将朝服换下,然后走向她,“嗯,你都晓得了?”
    宋璟的话没头没尾,可李宸却是听懂了。
    她轻轻点头,“我都晓得了,三兄想将大唐江山送给李思文,因此母亲将他废为庐陵王,另立四兄李旦为新皇。”文武百官散朝,宋璟身为如今太后所倚重的亲信之一,不可能下朝了便将他放回去。
    政权交替,即便是毫无实权的帝位交替,也是国之大事,稍有差池,便会落人话柄。
    宋璟扬眉,走了过去,“你看起来十分平静。”
    “不然呢?莫非我要哭?”李宸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懒懒地靠在身后的大枕头上。
    宋璟微微一哂,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与李宸的距离很近,有时候又觉得与她相差了太远。她面对这些宫廷政变的时候,面不改色,其实不止是李宸,太平也是这样的。
    宋璟想,难怪最是无情帝王家,即便是嫡亲的兄妹,听到噩耗的一刹那,顶多不过一声叹息。
    ☆、147.147:覆手为雨(十)
    “李显废为庐陵王,太后令其七天后离开长安。新皇登基,下个月初前去东都洛阳。”
    宋璟手中端着李宸递给他的温茶,声音徐缓。
    “也不知道是为何,母亲向来便不喜欢在长安待着,父亲还在的时候,一年也有好些日子是在东都过的,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想要去哪儿就去哪儿,谁又能管得着她?只是——”说着,李宸语气一顿,没有再往下说。
    宋璟掀起眼皮,看向她,“嗯?”
    李宸:“我们也要去东都吗?”
    宋璟微微颔首。
    母亲想要改朝换代,自然是不愿意再长安里待着的,长安这边也太多父亲的宗亲了,她在这边行事多有不便,这么一去洛阳,再回来,或许都不晓得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
    就李宸而言,她自然是比较愿意待在长安的,毕竟,灵隐寺也好悟云大师也好,许多事情她都在长安这边安排好了,如果跑到洛阳去,多有不便这是肯定的。李宸忽然想起日前母亲忽然让人传令修复白马寺的事情,那个白马寺到时候大概就是让薛怀义那个家伙待的。
    宋璟:“你不想去洛阳?”
    李宸望了他一眼,语气不喜不怒:“你想多了。”
    可宋璟怎么听都觉得她是十万分的不愿意,最终只是笑叹一声,俯身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就跑去书阁忙活去了。
    李宸没有想到如今忙着向帝位冲击的武则天还有闲暇见她。
    “你三兄平日荒唐便算了,身为一国之君,便该慎言慎行,他竟因为与中书令裴炎意见不合,便想要将大唐江山拱手送给他的岳父,你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也不能安心。”
    李宸扶着母亲在大明宫的花园中缓缓而行,低眉顺目的模样,似乎先前因为庶人李贤而顶撞母亲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父亲驾崩前留下遗诏,想必是料到了三兄难脱重任,幸好如今有母亲主持大局,否则朝廷后宫如今都不晓得要乱成什么样。”
    武则天笑了笑,侧头瞥了李宸一眼。
    “永昌。”
    李宸抬眼望向母亲,“阿娘。”
    “你心中,可会责怪母亲?”
    如今在母亲跟前,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恰到好处,李宸端着一副略显难过的模样,语气也十分复杂,“父亲驾崩,阿娘便是永昌和阿姐的庇护。永昌心中只知道无论母亲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让永昌和阿姐受委屈。”
    李宸的表现让武则天颇为满意,若是说她这么大的动作李宸和太平还是毫无所觉,那一看便知是骗人的。武则天并不想掩饰自己的野心,如今新皇登基,可每日上朝的时候,新皇甚至都不在皇位上,只是在皇位后拉了一道帘,皇太后在帘后听政。
    如今谁不明白,新皇不过是个傀儡。
    他甚至已经被太后软禁,任何大臣都不能单独前去拜见新皇,而新皇的妃子子嗣尽数幽禁在后宫,除了太后以及两位公主,其余的人都不能前去探望。
    武则天看着眼前的李宸,说道:“永昌,不论母亲做什么,你和太平,都会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公主。”
    李宸:“阿娘最疼我和阿姐了,我晓得的。”
    武则天见状,微微一笑,与她一同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下个月便要去东都了,你自然是要去的,至于太平,她有孕在身,长途跋涉对她也不好,等她腹中孩儿出生了之后,再说要不要去东都。”
    李宸扶着母亲走下阶梯,长长的裙摆顺着台阶而下,“阿姐前些日子,还在我那儿住了几天。说她近日时常梦到父亲,我安抚了她几句。”
    武则天:“说起来,太平如今已经是第四个孩儿了,永昌,你的阿姐都为薛绍生下三个活泼可爱的小郎君,为何你与宋璟却迟迟不见消息?”
    李宸微微笑着,跟母亲打太极:“阿娘,大概母亲和孩子之间,都是需要缘分的。永昌和孩子的缘分,还没到呢。”
    说起这个,李宸就十分烦恼。
    李宸本人对孩子并不是那么喜欢,她不喜欢孩子,嫌弃得要发疯,几位兄长的孩子也好,太平的孩子也好,她都没有特别的感觉,一见到那群聚在一起就是群魔乱舞的熊孩子,她感觉自己是脑子都快要炸了。
    然而她不喜欢,不代表宋璟不喜欢。
    以宋璟如今的年龄,他在这个时代,是该要当父亲了。
    武则天扫了李宸一眼,“你平日里胡闹归胡闹,可也懂得分寸,母亲向来不担心你,宋璟再怎么着,莫非还敢嫌弃你么?”
    李宸闻言,笑着跟母亲撒娇:“他若是敢嫌弃我,阿娘替他罚他。”
    武则天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啊,就是事儿多!”
    李宸跟母亲强词夺理:“永昌哪有事儿多,分明是这些事情总不遂人愿,永昌能有什么办法!”
    武则天:“……”
    李宸在出宫的时候,遇见了薛怀义。
    如今的薛怀义即便是剃了光头,依然是个英俊帅气的光头,若是不与他说话,光看其表,确实是十分好看。李宸向来对赏心悦目的男色不抗拒,因此见到了薛怀义,即使心中十分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好,难怪母亲要养着他。
    “见过永昌公主。”
    李宸瞥了他一眼,淡声说道:“薛师不必多礼。”
    薛师是如今宫里内外的人看到薛怀义给他的敬称,武则天要修复洛阳的白马寺,并且任薛怀义当白马寺的主持。人还没到洛阳呢,到洛阳该要在什么地方落脚都已经打点好了,李宸想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大概都不会再有回长安的念头了。
    李宸本想着母亲如今正要施展拳脚,她得罪了母亲不止对自己不好,对宋璟也未必有好处。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只是……心中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
    这么一想,李宸又觉得没必要对薛怀义客气,于是又端着冷艳高贵的模样,看薛怀义的眼神就像是睥睨蝼蚁一般的眼神。
    薛怀义原本是个街头舌灿莲花的小混混,时常遭人白眼,后来被太宗的某个十分谄媚的长公主看中,献给了武则天。他从街头小混混摇身一变,变成了薛师,自然是洋洋得意,可也明白这些天生贵胄的人心中并不那么看得起他。
    他即便是在太平公主府中住下,与太平公主也是甚少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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