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司扬昨日回司家参加夜宴,一宿未归。待她得到消息赶回时已是上午,药房门外的人已经散去。众人知晓她和袁巧巧的关系,便也没有动袁巧巧的尸身,只等她回来处理。
    司扬在袁巧巧身旁跪下,颤抖着手掀开了尸体脸上的白布,心中悲痛难以言喻。她觉得是她的错。昨夜家宴后她本可以赶回,可见到有几位贵客留宿,便动了攀交的心思,这才耽搁了。如果她赶回来,袁巧巧定是不会待在药房,便也不会碰到刺客,便也不会死……
    她将袁巧巧已经冷透的身体抱在怀中,形容呆滞坐在原地。许久许久,她的目光终是聚焦,却无意发现了地上有些细小的粉末。司扬伸手,拈起一点粉末,置于指尖细细观看。
    袁巧巧善制药,身上时常带着许多药粉,因此地上有药粉并不稀奇。可司扬却认出了这药粉是袁巧巧新近研制的东西。它无毒,可气味却经久不散,任谁只要沾上了一点,便是洗掉一层皮,也别想洗掉这药粉的痕迹。袁巧巧养了一只飞虫,配合这药粉,专门用来追踪。
    司扬放下袁巧巧,行进药房里,翻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一只泛着银光的飞虫轻轻扇了两下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
    司扬啪得关上盖子,将小盒揣入怀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找出这东西。袁巧巧之死似乎只是仇杀,凶手甚至还死在了这里,她回来之前,已经有分管刑事的千户来看过,并没有发现不对劲。
    可司扬依旧怀疑。她想,袁巧巧活着的时候,她便时常忽略她,现下人都死了,她绝不能再忽略她的死因。
    司扬回到屋中,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到了晚上。夜深,女兵营也渐渐安静,司扬在窗户放飞了小虫,穿着夜行衣追了上去。
    小虫在药房上空盘旋几番,这才扇着翅膀,悠悠然然朝大街上飞去。司扬跟着它穿过大街小巷,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了一座府邸前。
    府邸门口灯笼高照,映得牌匾上的“段府”二字分外气派。司扬隐在府外小巷里,静静盯着那大门,看了许久。
    小虫再也没有飞出来。阴影之中,司扬的脸色看不真切,可那双眼亮得惊人,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烧了起来。她转身离去,却是声音古怪道了两个字:“段凌……”
    ☆、第27章 危机(二)
    司扬回到宿舍后,一宿未眠。待到日头初升,她将袁巧巧的尸身简单安置,离开了虎威卫。三天之后,她方再次出现,去找了无相寺高僧,为袁巧巧办了足足七天法事,这才将人下葬。然后她带着一个小坛,前去拜会段凌。
    段凌收到她的拜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将拜帖放置在书桌一角,淡淡道:“让她进来。”
    这些日,段凌寻了个差事将兰芷外派出了城,就怕司扬心中生疑,去找兰芷麻烦。可司扬一直在外奔波,待人行事并无异状。这般应对,按说应该没有问题,可段凌却依旧不放心。他正想找个法子试探司扬一二,不料这人倒是自己送上了门。
    他没等多久,便见到司扬行了进来。女人面色如常,就如平日一般朝他问礼。段凌也带起了公式化的笑意:“司千户莫要多礼,请坐。”
    司扬道谢坐下:“这些日我都在操办巧巧丧礼,实在忙碌,直至今日方才来见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责怪。”
    段凌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开口却仍是一番安抚,最后还道了句:“人死不能复生,司千户节哀顺变。”
    司扬便很是应景叹了口气,却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坛子:“大人,这是你要的龙凤蛊。前些日兰芷姑娘来取时,巧巧还没有培育完成,本想着待蛊虫成熟了再送与大人。现下巧巧死了,我也不会养这蛊虫,只能将这半成品给你。大人若还需要,便收下吧。”
    段凌的笑容微僵:他要的龙凤蛊?
    他细细回想,终于想起了袁巧巧曾经说过的话:“……我还养了一只蛊虫,名唤龙凤蛊,将这虫种入女子体内,可以杀死第一个与她交欢的男人……”
    ——无怪,无怪。那日兰芷突然插手不让他杀人,竟是为了这只蛊虫。
    段凌指尖轻轻敲了敲书桌,惊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生气。他只是想:阿芷还真是两头瞒呢。这边骗他不让他杀袁巧巧,那边又假传他命令,骗自己想要的东西。
    ——啧啧,真是让人不省心。
    只是,这蛊虫如此效用,兰芷费心思弄来……难道还打算自己用不成?
    ——这是想对付哪个男人呢!
    段凌忽然便觉心中愤愤了,嗓子眼里也堵着一口气。却是朝司扬一笑道:“难为你有心了。”
    便有家仆前去将司扬手中的坛子接过。司扬见他收了蛊虫,表情似乎轻松了些,又与段凌闲话几句,这才告辞。
    她一离开,段凌便唤来了府中老大夫。大夫将坛子从里到外仔细研究,最终道:“大人,这坛子本身并没有下毒。坛子里面是一种蛊虫,老朽见识浅薄,却不知道这虫子是作何用途。”
    段凌这才接过那坛子,置于手中把玩,又唤来了亲信,问道:“司扬这些天都干了什么?”
    亲信答道:“杀害袁巧巧的人名唤邓文,他有一老母亲,住在浩天城外郊杏花村,另有一相好,住在浩天城二十九街。司扬十天前去了趟杏花村,杀了邓文的母亲,八天前又去了二十九街,杀了邓文相好。今日给袁巧巧下葬时,她将邓文和那两具尸体用麻布包裹,一并葬在袁巧巧的棺木下。”
    段凌听罢,竟是一声轻笑。司扬这些行为似乎是在为袁巧巧复仇,可段凌却不认为司扬真的相信邓文是凶手。他觉得司扬定是怀疑自己了,现下做出此番举动,不过是因为袁巧巧死者已矣,而她还要努力活下去,便也不想较真揪出他这个真凶。这么拿两个没权没势的闲散人撒气,是在向他表明态度,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她不会再追究下去。
    这么一来,今日她送蛊虫来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了。她在向他示好。
    倒是符合这女人个性。段凌思量片刻,消了对付司扬的心思,毕竟司家虽然落败,却到底是一方大族,若无必要,他也不愿招惹麻烦。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黑色小坛上,自语道:“一早才一起吃过早餐,却不料,又要见面了呢,阿芷……”
    兰芷也不料刚刚分别,段凌竟又约她相见。任千户摆着一副冷傲脸,将她送到了段府,管家则将她迎至府中小亭。段凌斜靠在亭中小榻上,手中拎着一小酒坛,正仰头对着坛口自饮。
    见到她到来,段凌微坐直身,将手边的另一小坛扔给她:“上好的女儿红,快来陪我喝一坛。”
    兰芷抬手接住,却觉得手中小坛太轻了些。她的手腕轻抖,并没有听见坛中水声,奇怪看向段凌。段凌笑眯眯回望,神情并无不妥,可兰芷莫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她拔开坛塞,便见到了坛底的一只小虫。
    兰芷:“……”
    段凌笑意愈大,很没诚心道:“哎呀,不小心拿错了。”
    兰芷知道坛中小虫是什么。她去找袁巧巧时,便见过这蛊虫,一心还惦记着它啥时能长成。后来袁巧巧被杀,她也不是没有动过将它偷走的心思,可她不能确定这种幼虫成效如何,就怕杀向劲修不成,反而引起他的警惕,这才作罢。却不料,现下竟是会在段凌这里看到它。
    她找袁巧巧要蛊虫的事,只有司扬知道。想来这虫是司扬送给段凌的。段凌发现了她的欺瞒,这是来找她算账了。
    思及计划已然无法执行,兰芷便也不想抵赖。她觉得她应当给段凌道个歉,可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呆立了半响,还是低垂了头。
    段凌便站起身,行至兰芷身旁,举着酒坛在她面前晃了晃。男人敛了笑,声音幽幽:“阿芷,我可是要给你备女儿红了?”
    兰芷一愣,抬起了头:“为何要给我备女儿红?”
    段凌拿走她手中小坛:“你若不是打算委身于人,又为何会向袁巧巧要这蛊虫?”
    兰芷这才明白过来:段凌竟是以为她要自己种这蛊,而且还以为……她要用这蛊杀她情郎!
    她有些尴尬道:“不是的……”却又不能将她为何要蛊虫告诉段凌,思前想后,终是无奈道:“这蛊虫……是给杜怜雪。”
    这倒是个难辨真假的说法。段凌歪头道:“真的?”
    兰芷点头。段凌研究她片刻,忽而笑道:“那好吧。”他唤来下人,吩咐道:“将这小坛送去给新凤院杜怜雪,告诉她是虎威卫兰芷给她的。”
    下人领命告退。段凌在情在理道:“虽然不是成虫,但难为你费了一番心思,总该送去给她看看,让她知晓。”
    兰芷看着手下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反对:左右杜怜雪机灵,知晓她的秘密,也知道袁巧巧已死,蛊虫没有长成,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段凌见她如此反应,似乎是相信了,浅浅笑了开来:“所幸阿芷不是打算嫁人呢,否则若是因为我的拖延害你白白忙活一场,岂不是我的罪过?”
    兰芷微微蹙眉:“哥哥这话何解?”
    段凌仰头再喝一口酒:“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盯着手中酒坛,轻勾嘴角:“你这辈子只能嫁我呢。”
    这般强横的一句话,男人偏偏说得云淡风轻,不似告白,倒像是称述一件既定之事。兰芷一时呆住,心中莫名有些慌乱,竟是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段凌偏头看她,见她脸色微红,便笑了出声:“看看,便知道你会被吓着。”他摇头叹道:“所以我才一直没告诉你呢。”
    兰芷避开他的视线,呐呐问:“为何我只能嫁你?”
    段凌理所应当道:“为了确保纳兰王族血统纯正,纳兰王必须与本族男子通婚。现下纳兰一族只剩你我二人,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兰芷静默片刻,忽然觉得,那突如其来的心乱消散了。她也笑了起来:“便是因为这个?”
    段凌看她一眼。他其实也不清楚是不是只因为此,可是这个理由,是最能让他不假思索说出口的,而其他细碎复杂的想法,段凌觉得自己还没法拎清。遂点头道:“我知你觉得突兀,这话便先听着吧,嫁娶之事,往后再议。”
    兰芷的话便脱口而出:“别再议了,我不嫁你。”她想起段凌曾经半真半假说过的话,又加了句:“纳兰王的血脉,便断在我这吧,哥哥也别操心了。”
    话一出口,兰芷便觉得自己冲动了。纳兰家族的传说虽然虚妄,却一直为段凌所相信。他对她说出那话并没有恶意,她便是要拒绝,也该拒绝得委婉些,又何必这么伤他的心。
    可她又没法吞回自己说出口的话。兰芷懊恼了片刻,偷偷去看段凌,却撞上了男人意外宠溺的目光。她微怔,便听段凌柔声道:“好好,都听你的。”他的脸上依旧是盈盈笑意:“谁让你是王呢。”
    兰芷收回目光,抿了抿唇。
    ——她的哥哥又在骗人了。说得这般好听,心里想得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兰芷有些闷闷:意见不一,那就再行商讨。说一出做一出,是把她当孩子哄呢?
    可这么一来,她却想起了袁巧巧之死。兰芷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道:“哥哥,袁巧巧是你杀的吗?”
    ☆、第28章 危机(三)
    段凌眨眨眼:“不是我杀的。”
    兰芷暗自松一口气。却见段凌再喝一口酒,慢悠悠补充了句:“是我派人去杀的。”
    兰芷:“……”
    兰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人都已经死了,加之当初也是她欺瞒在先,便自觉没有资格责怪段凌,遂只是低低道了句:“哥哥不守承诺。”
    段凌淡然平视前方:“你的意愿和你的性命,我只是在二者间做了个选择,仅此而已。”
    这话似乎没有反驳余地。可兰芷想了想,却发觉了漏洞:“你不杀袁巧巧,我也能保护自己。”
    段凌便笑了。他摇头道:“阿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这辈子经历了太多变数,知道最安全的自保的方式,便是将所有危险扼杀在萌芽。”
    他提到过去,兰芷不好再与他争。她近日都在思考任元白托付的事,本来还考虑过向段凌直言相求,现下看来,绝对不行。依照段凌这个性,他定会像对待袁巧巧和中原长工一般,毫不犹豫将任元白这个危险也扼杀在萌芽。
    所以说,她还是得从他手中偷东西么……可她甚至不清楚段凌将令牌放在哪里。若她只呆在女兵营,便没法获得确切信息,偷东西的事根本无从谈起。
    ——她必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接近段凌。
    兰芷心中愧疚,却也再无他法,终是开口道:“司扬那日还特意谢过了我,说往后定要报答。”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见她了。偏偏我还住在她隔壁……”
    段凌其实也想将兰芷调离司扬身边,听言正要应允,却见兰芷看向他:“哥哥,我不呆在女兵营了可好?”她垂了眉眼,低声问:“你身边可有什么合适的职位,能把我调去?”
    段凌到了嘴边的话便是一顿,心中一阵欢喜。在他看来,兰芷即便不愿面对司扬想离开女兵营,也不一定要到自己身边。现下这般明着要求,显然是想要与自己多亲近。
    看来,他的求婚并不突兀呢,段凌暗想。他有心想调笑兰芷几句,可见她眉眼低垂,似乎是有些害羞,便也不敢再多嘴把人吓跑,遂只是含笑道:“虽然没有先例,但既是你的要求,我便将你调到我的右军卫吧。”他想了想:“唔,我身边正好缺一个整理文书的小旗,不如便由你担任。这可是多少人抢破脑袋的好差事,你可得好好表现。”
    却说,杜怜雪收到段凌手下送来的龙凤蛊后,一人默默坐在屋中许久,起身穿过暗门,去找任元白。
    任元白将坛中的小虫挑出,翻来覆去细看,许久方抬头道:“这的确是龙凤蛊。”他将小虫放回坛中:“我还以为这东西只是古书中奇谈,却不料还真有人能培育出来。可惜了,还没长成。”
    杜怜雪听到此,垂眸问:“首领可知道,没长成的蛊虫若种入人体中,会如何?”
    任元白想了想:“这虫喜食男性阳气,成虫种入女子体内便沉睡蛰伏,若感受到男子时便自行吸附,顺着男性经脉逆行而上,最终攻破心脉,将人杀死。若是幼虫……怕是没这个令人致死的能力。”
    “那就是对女子无害了。”杜怜雪默然片刻:“首领可知道如何种蛊?”
    任元白一愣,片刻皱眉:“阿雪想将这蛊种去自己身上?”他摇摇头,不赞同道:“还是不要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实际如何,古书中并无记载。她不会让你冒险。”
    杜怜雪低低笑了一声:“她自是不让。”她一声叹:“可是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也实在可惜,不如让我试上一试。她救我一命,这恩我没法还,不为她做些什么,我心中不安。”
    任元白依旧反对:“报她恩情的事,你可以往后再找机会。”
    杜怜雪直直看他:“往后就有机会吗?首领你不也说,不知哪天便会丢了性命。知恩不报,爹娘九泉下知道了,也要责备我。”
    任元白回望,半响终是一声叹:“你可想好了?”
    杜怜雪的决定,兰芷并不知晓。段凌次日便将她升她为小旗,调入右军卫。身为小旗,她有了十名校尉属下。段凌将她引至十人面前,笑盈盈朝她道:“阿芷,这十人刚入虎威卫,若是不懂规矩,你尽管教他们。”
    兰芷默默想:你挑选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懂规矩?却见十人散漫站着,有的笑容满面向她问礼,有的手足无措紧张看她,有的面无表情朝她颔首,而段凌对这杂乱应对竟不置一词。心中只觉奇怪。
    段凌稍后便离开了。兰芷的目光在十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离她最远的一个中年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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