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雪淮一张口,就有血从他口中涌出来,沾湿他常年洁净的白衣。他什么都不做,只问了他师兄一句:“为什么。”
    师兄依旧温文尔雅的微笑,他跟容雪淮讲,师父透露了让他辅佐容雪淮的意思——然而这怎么行?他是映日域的开山大弟子,鞍前马后的随侍了师父那么多年,容雪淮这个小师弟还是他当初捡过来照顾,养大成人的,如今怎么能让你喧宾夺主,获得我期盼已久的位置?
    容雪淮就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他没有说自己已经推拒了这件事,也没有讲他打算在传域主之位时远远避开的打算。他再问了师兄一句:“同门一场……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远远投个胎吧。”
    他师兄就笑得更深,极慢极轻柔的反对道:“不好啊,师弟。你不少个几魂几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师兄终究放不下心啊。”
    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他师兄面前,原来竟然换不来一个全魂。
    牵挂近乎笑话、真心成为笑料、恩义几近讽刺,唯独真实的,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身后就是极狱之渊,身前之人还用永生永世坠入畜生道威胁,容雪淮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也低低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被口中涌上的血呛了一口。他小幅度的挣扎磨蹭着,慢慢从师兄的长剑上把自己退下来。
    他就跪在极狱之渊的边缘。
    他对师兄气息微弱的说:“师兄,你对我有再生之恩,雪淮今生实在无以为报。唯有今朝身殒于此,全你此生兄友弟恭,全你一世重情至性,全你往日无双恩义。”
    他用最后的力量晃了晃身体,跌了下去。
    等待着他的是充满无数折磨和酷刑的锋利黑暗,绝不比往日催人入梦的黑甜乡愉快柔软。
    杖打鞭笞、拔舌折指、吊筋抽肠、剥皮火烙、碎石埋身、飞灰掩口、车裂梳洗、揎草凌迟、敲骨灼身、磨心刀锯……等一个人的肉体完全泯灭,只留下魂魄到达极狱之渊渊底之时,十人九疯。
    容雪淮并没有疯,他只是想死。
    在极狱之渊里,他的身体每时每刻都体味着强加于神经上的剧痛,而他的灵魂却受到更深刻的来自心灵的怆然和折磨。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极狱之渊并不是一片漆黑。正相反,极狱之渊有火,常年映照着迷离血色的红光。
    火是人人皆知的冰火红莲,光就是这朵红莲跳跃燃烧出的光芒。它诞于极狱之渊,天生就带着几分邪性,虽然是火,却比冰雪还冷,不动肉体,专烧魂魄。这是天下间至阴至寒至冷至冰之火。
    容雪淮坠入渊底时全无求生之心,本欲一死了之,却被一名正道前辈所救……一直以来,他似乎每每到了绝望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唤醒他的希望,譬如他的师兄,譬如这位前辈。
    那位前辈重新唤醒容雪淮心中的正义平和。举世皆浊唯我独清,清是错吗?世人害我辱我谋我憎我,我仍抱守残善,善是错吗?
    一直以来,容雪淮执着坚持的一切,也许被嘲讽,也许被轻视,也许被反祸自己,但那终究都没有错。
    那位前辈进入极狱之渊前做的比容雪淮更多,如今即使身在渊底,信念依然比容雪淮更坚定。
    容雪淮敬他如师如父。
    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其解药。在极狱之渊渊底想要不被烧死,只需挺过红莲火三次炼魂,而若是想从极狱之渊中挣出,就要熬过十六次炼魂,重塑了红莲火体即可。
    每一次炼魂,并不比那完全粉碎肉体的疼痛更轻微。
    虽身于无边炼狱,然而心怀无上光明。容雪淮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重塑身躯,离开这里。既然当初跟师兄恩义相抵,他从此就能隐居一方、寄情山水,若是出去时对方已经继承了域主之位,自此就各不打扰,相安无事,断情绝义的。
    然而世界总对他如此恶意。每每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
    前辈魂魄被此处盘踞的一个魔修吞噬,那魔修恰好正是当年致使前辈跌入此处的罪魁祸首。他修炼的是邪魔道,在极狱之渊外曾创建过一个门派,叫天魔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了老的,魔修自然不会饶了小的。容雪淮为了躲避他的追杀吞噬,一头栽进了红莲火里,还被这魔修死死守住。让容雪淮一次炼魂后无法趁机逃出,唯一的生机便是再迎接下一次不容喘息的炼魂。
    这一次,支撑他活下来的是仇恨。
    待容雪淮从冰火红莲中走出,一寸寸把那魔修的魂魄灼烧成灰的时候,他迎着对方惊恐的眼睛,温和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收服红莲的条件,是要撑过八十一次炼体……多谢阁下啊,我承你的情。便祝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祝你断子绝孙,自此无继香火,祝你满门具丧,好让你的徒子徒孙也尝尝渊内老祖享用过的滋味。”
    他可以出去了,没有什么仇敌阻挠,没有什么炼狱折磨,这次他出去的名正言顺。
    容雪淮将要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时候,心中满是戾气和恨意。常人如他一般三番五次的经历了这些事情,早就该理直气壮的发疯发狂、自私自利,从此大杀四方凶名远扬。然而天意弄人,让他在将爬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份新鲜的祭祀。
    赠至挚友雪淮——来自上官海棠。
    他从把那一片一片带着火的的祭文拿出来,读到师兄已经离去的消息,读到朋友对自己的思念,渊上重重叠叠飘落的纸钱如新雪一样撒了他一身。待他登上实地,海棠君已经悲泣长啸着走远,地上残存尚有余温的灰烬,和几份食物花圈。
    容雪淮大笑,极尽怆然。
    旁人有他这样的经历,本应理所当然的扭曲心性,但他偏偏是容雪淮。故仇已结,旧友惦念,心有牵挂,他就无法如妖似魔坠入邪道的容雪淮。
    但当年的那些经历,毕竟还是改变了他很多事。他再不爱出门跟旁人交往,也很少允许别人近他的身;他出门时诛杀魔道手段极其残忍,世人皆谓菡萏花君身处正道,更胜邪道。
    那年春天,容雪淮杀上天魔门去。偌大的邪派宗门,从宗主长老到血魔妖兽都被容雪淮屠杀贻尽。厚厚的血色肉酱铺了漫山遍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天魔宗上空遮天蔽日的飞舞着千里鹫鸦,这些食尸的禽鸟一时成了一道恐怖的盛观。
    披血带煞,自极狱之渊中破渊而出的菡萏花君震惊了整个修真界。邪道恨他畏他,正道忌他惮他,十年之内,无论正道魔道,菡萏花君的名号俱可止小儿夜啼。
    上官海棠一直对容雪淮对待魔门的手段不甚赞同,他只是不知道两件事。
    第一件,容雪淮对付他们的刑罚,大多是他自己当年经受过的。
    第二件,除却天魔宗那次,容雪淮用在他们身上的招数,都是那些魔门弟子为了炼制法宝丹药,收集怨气血魂,在普通百姓、妙龄女子、正道修士身上用过的。看一看他们的本命法宝,就知道那弟子曾对他人施用过什么手段,容雪淮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容雪淮不喜欢鲜血,也不喜欢别人的痛苦,更不以别人的惨叫哀嚎为乐。
    他只是要让那些人知道,他们那样做,会让别人有多疼。
    第14章 练剑
    第二天一早,温折按照菡萏花君的吩咐,直接去塔中找他。
    第六层有个偌大的剑室,温折敲门进去后,就看到容雪淮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持一块白素,正耐心的擦拭着一柄青锋宝剑。
    他身侧有一张矮几,上面并排放着十几柄做工颜色尺寸各异的长剑。容雪淮将手中的青锋剑还剑入鞘,方抬头对温折微微一笑,招手道:“你来了。”
    温折走到他身边,低低的应了一声。那张矮几被容雪淮推到他面前:“既然要教你练剑,你也该有一把自己的剑。这些是我觉得可能适合你的,你先挑挑看。如果都不满意,这屋子里的剑你也任意挑选。一切都以趁手为先,莫要委屈了自己。”
    温折抬眼一扫,四面墙壁上俱都挂着满墙的宝剑,角落里更是有成排的兵器架子,陈设着一把把的长剑。粗略一计,这间屋子中至少也有成千的剑器,若不是菡萏花君先挑了这十几把出来让他选择,自己一柄一柄看过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长几上摆放的剑的确很合温折的眼缘。他并不懂剑,之前更没有接触的机会,但这些被容雪淮细筛出的剑器都让温折觉得气息十分契合舒服。
    他查看了两三把,就莫名对一柄秋香色剑鞘的长剑十分熟悉。抽出剑来试了试,熟悉的感觉更是扑面而来,又是切合又觉惬意,仿佛老友,也如同故人。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把剑跟菡萏花君的感觉十分相像,都让他有种亲切的心理。
    容雪淮早在看他拿起那把剑时就有些惊讶的抬了抬眉,待看到他握紧了剑,坚定了目光时就忍不住单手撑起额头,无奈的哑然失笑。
    “花君,我想选这把……花君?”
    容雪淮整整容色,若无其事道:“你眼光很利,这是把好剑。你怎么会选它出来?”
    温折虽然还好奇为何刚刚花君无声失笑,但还是规规矩矩的回答道:“这剑让我觉得熟悉,而且温润和煦,让我十分喜欢……”还觉得十分像您。
    后一句话被他咽进肚子里,单是前面两句,就足够容雪淮再笑一会儿。温折莫名的看着发笑的菡萏花君,又看了看手中的剑,熟悉的感觉依然不减分毫。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这是……花君,这是您惯常的佩剑!”
    难怪他觉得这把剑十分熟悉。这些天他日日去演武场看花君舞剑,这柄秋香色的长剑可不正是花君每天握在手里的那把。物似主人型,他觉得这把剑肖似菡萏花君,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只要有些脑子就能想到,没有什么人会为了一个初学的混血把自己常用的佩剑放到任人挑选的位置上。这把剑出现在长几上,多半是个误会。
    温折立刻把剑递还给菡萏花君,窘迫道:“是我没有眼色,冒犯了您,我这就重挑一把出来,请花君不要怪罪。”
    容雪淮笑了笑,接过自己的佩剑,却伸手把要转身去重新挑剑的温折拦住了。
    他一寸一寸缓慢的把剑拔出,最后一次深情而充满感叹的并起食指和中指,缓缓抚摸过雪亮的剑脊:“我从三岁练剑,用的便是这柄‘明泓秋水’,开始时单手举不起剑,普通挥动也必须双手持握……那时我刚刚跟这把剑一样高呢。”
    菡萏花君含笑而留恋的注视着“明泓秋水”雪亮的剑锋,过了一会才归剑入鞘,把这把陪伴他走过少年时光,走过往昔岁月的长剑递给温折:“你选中了他,他其实也很喜欢你……这些年是我辜负了‘明泓秋水’,这是一把好剑,温折,你要好好珍惜。”
    温折当然不敢接下。挑剑却挑中了他人的佩剑,已经万分冒昧,这把剑还是陪伴了花君许久的故剑,这就更显得他十分不敬,他连连推拒,坚决不肯接剑。
    容雪淮脸上并无怒色,甚至还微微一笑:“我无意中把它放在案上,被你有心选中,是你和它有缘。何况我早承诺过你,这房里的剑,你可以选走任意一柄,没道理属于我的就不可以。你收下吧。”
    “我用了您的剑,让您用什么呢。花君,我还是再选一把……”
    菡萏花君被温折再次逗笑,他有些无奈的打量着温折:“初见我时就能认出我的身份,偏偏到了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兵刃?温折,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意会到容雪淮的意思,温折讶然抬头。
    容雪淮有些叹息的笑道:“我承千散道一脉,用暗器,也精毒道。温折,你以为我刚刚为何要说我辜负了‘明泓秋水’?拿着吧,你跟它会很适合,比我原本觉得你应该要选的那柄剑适合多了。”
    ——————
    演武场上,温折局促的站在一旁,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期待和湍湍犹豫的不安。容雪淮安抚的对他笑一笑,目光中都是鼓励和期冀。
    “一般剑法初入门,都以防御招数为主。但你旧时坎坷,本性积弱,倒是应该添一些刚气。我教你的这套剑法正合少年锐气,开手抢攻,剑路更是颇扬意气。你若是真能体味七分,我也不再用担心你被别人了还要忍气吞声。”
    扬眉一笑,容雪淮拔剑出鞘:“我先把各个招式拆解了给你看,一会儿再成套演给你一遍。你若有不懂之处,我自然慢慢给你讲解,切忌自行摸索,不敢提问。”
    容雪淮交代清楚,挽个剑花,就飞身而上。此套剑法最是干净利落,行走间似狼巡虎视,扬锋时锐矫无双,第一式抢个先手,气势上已立不败之地,剑招又凌厉猛烈,单是看着就足以让温折喘不过气来。
    “第一式,男儿何不带吴钩。”
    这声音中气十足,锐意满满。温折还从未听过容雪淮用这种语调讲话,下意识去寻容雪淮的眼睛。在一片飒沓银光中,他只见黑沉不见底的两池墨潭,噙着点少年初出茅庐般自傲的淡笑。
    容雪淮旋身急扫,剑随心动,点崩挑绞,舞出一片清光:“第二式,收取……”
    “——第二式,一剑霜寒十四州。”
    演武场侧的树梢上,轻飘飘落下个慵懒戏谑的女声,温折循声抬头,便看到懒洋洋趴在树梢上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一片红云。
    “红莲君的这套‘尽还山河’一共四式,便是‘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剑霜寒十四州。满堂花醉三千客,收取关山五十州。’意寓即使剑法精妙无双,也不如养株红莲君这样的花儿更能横扫天下。”
    容雪淮:“……”
    上官海棠这样一闹,容雪淮也没法再继续下去。他无奈的叹口气,还剑入鞘道:“不要胡说,温折该当真了。海棠,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信口开河?”
    上官海棠纵身一跃,同朵红霞般轻飘飘落在地上,奇道:“咦,不是当年你教我的?‘夜半无人时,自挂东南枝。来日绮窗前,此物最相思。’”
    温折:“……”
    即便是他不通诗句,也能听出此诗的不对之处。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海棠君先前接的分明是句驴唇不对马嘴的歪诗。
    纵是容雪淮,也不由哽了一哽,没料到自己昔年逗趣的胡说八道还能被人翻出来。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笑道:“每次你要用我做什么事时,就一定要先挤兑我一下——海棠,你这次又要让我做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下午烦红莲君把汤山的锁阵解开,让我跟牡丹君能去泡泡温泉,这总不算难事吧。”
    “你只管解吧。”容雪淮无力的扶了扶额:“我映日域明面上的机关阵眼,有哪个是你打不开的——不过,牡丹君还年少,你莫要再戏弄他。至今为止,百花道的诸位道友,可全都被你祸害透了。”
    上官海棠咯咯轻笑一声:“那也不敢同红莲君相提并论么,百花道的诸位道友,可全都被你骇透了。”
    海棠君娇柔的一扭腰肢,飘然而去,容雪淮看着他那不堪一折的婀娜背影,不禁喃喃低语道:“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画你一脸的顶梢卷叶蛾*……”
    温折听力一直不错,如今又跟容雪淮不过一臂之距,对方的话自然完完全全的落入他的耳内。一时之间温折竟有些愕然,没能料到菡萏花君竟然也会有这样生动的时候。
    容雪淮转过身来,把温折惊讶的神情尽收眼底,遂笑道:“怎么?知道从此之后要好好用功学剑,不然就会被我在脸上画画了吗?”
    温折:“!!!”
    被温折的表情逗住,容雪淮弯弯眼睛,缓声安抚道:“别怕,你做错也不画你。若你用心去学,我今天下午带你去泡温泉如何?”
    “映日域的温泉,汇九山之灵,往日里常年锁着,灵气较旁处的名贵灵泉更浓郁。对凡人足以强身健体、百病不生,对你这样的体质就更有益处。”
    容雪淮重新拔出长剑:“上午你要能把第一式练出些模样,就可以去了。”
    温折心中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初尝新事物的忐忑不安,他试探性的问道:“花君,可要是我太笨,怎样都练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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