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一切好像突然回归正常。期中考试週来临,他的经济学、微积分和物理课的期中考试堆积在一起,持续了足有两周的时间。繁重的功课让他心无旁騖地扑在学习上,不再有时间去想那些幼稚的人生议题。在那期间他甚至还和苏瑞吃过一顿饭,也是在那一次他发现苏瑞好像对待他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要正常。那天他们食的是佈法罗炸鸡店,就在high街和西莱恩街的交叉口,每週二全场半价,他们三个一共花费不超过二十块钱。
    苏瑞最爱吃的炸鸡风味是蜂蜜烤肉味、七分辣。他的手指尖上沾满了酱料,甜腻的蜂蜜一样的东西从那上面滑下来,而苏瑞总是不会舔乾净那些东西。
    ——当然了,这和他完全无关。
    对。完全。无关。
    这个人在神采奕奕地讲述着他今天在中央草坪上遇到的两个追着他传教的衣冠楚楚的摩门教徒,以及他是怎么把他们两个甩掉的。他被他们一路追着进入hagerty楼然后去了数字中心。那里只有刷学生卡才可以进,直到那里两个教徒才悻悻离去,转头又拉住一个看上去是一年级新生的可怜傢伙传教去了。
    「我之前认得两个朋友,都被拉去摩门教了,他们甚至还有华人组织,专找刚来到这边的中国学生下手。」他有点一惊一乍地讲述道,坐在他对面的孙艾伦看上去有被吓得不轻。
    而他则坐在孙艾伦的旁边、苏瑞的斜对角,好像自己和苏瑞是他们三人间最疏远的关係,又似乎不需要「好像」。他们确实如此。
    话题很快变到孙艾伦开始讲述最近商学院又有了什么八卦。那里总是留学生的风暴中心,充斥着今天哪个学长追到了哪个学妹,明天哪个谁谁谁又作弊被抓记处分了,后天那个谁又和谁在图书馆的厕所里来了一炮……苏瑞听得津津有味,他却说,「吃饭呢,说这些怪恶心的。」
    真扫兴,林鹤洋,你是不是这世界上最扫兴的人啊?
    ——所以说,这世界上最好的结果就是只剩下我一个。
    大家都闷声啃鸡翅,不再讲话了。
    时间刚过十一月,美国这座内陆小城就迫不及待下起了特别大的雪。这是终于让林鹤洋的留学生涯里有了些兴奋的事情。也差不多是那段时间,原本在西校区图书馆的咖啡厅里打工的苏瑞申请到了18街图书馆的兼职,终于不用每週三天做校车跑去西边了。
    18街图书馆在学校中心草坪的北边,处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中午或傍晚下课的时间,路边人满为患,连校车也挤不上去。这座砖红色的教堂式建筑就坐落在两条街之间,门前有一条走廊,拱形的房顶高远又空阔,走廊前的空地上有一颗硕大的樱花树,如今积满了雪,倒像是开了花的春天。
    对于林鹤洋这种从没见过雪和真正的冬天的人来讲,新鲜感就像潮水,来势汹汹,退潮也快。在经歷了一进入十一月份就接连被填鸭式灌入整整五天的暴雪天气,就算是一辈子呆在亚马逊雨林的傢伙也会因此恨透了雪季。
    就在大雪终于停下,路边的积雪却足有膝盖那么高的十一月份的第二个週末,苏瑞问他们要不要搭他的车去距离学校十几公里外,接近都柏林镇的中国超市还有沃尔玛给感恩节囤一囤货。虽说对于住宿舍的一年级生来讲囤货并不必要,但孙艾伦和周芷琪还是热情洋溢地答应了。大部分一年级生从不会回绝任何一个学姐学长带他们去中国超市的机会。从不。对于远在异国他乡的这些十八九岁的青少年来说,中国超市里那些并不正宗的奇怪零食代表着他们万里之外的家乡。
    「有想过明年搬出宿舍之后住在哪里吗?」在去往沃尔玛的路上苏瑞问道,正在开车的他依旧抬起一隻手指了指马路的右边,「那里是olentangycommons。」他说,「咱们学校不少中国学生都住在这里,环境很好,但必须得有车,而且租金不便宜。」
    「多少钱啊?」孙艾伦问。孙艾伦依旧是他们这个小团体里永远最先发问的姑娘。这是件好事。林鹤洋依旧认为。这省去他很多麻烦。
    「不清楚。」苏瑞回答,「可能一个人至少要五六百块吧。」
    「也还好哎,不算贵啦。」林鹤洋脱口而出。
    然后孙艾伦和周芷琪也开始接话,但苏瑞的注意力似乎回到了驾驶上。行车安全是很重要的,没错,但此刻也没有那么重要。林鹤洋不知道苏瑞是不是故意在他讲完话之后不再接茬,还是他只是想多了。
    淦,他总是想多。
    他原来明明不是这样的。
    沃尔玛超市门前的停车场一望无边,此刻苏瑞离他大概半米,却不知为什么像人形火炉,炙烤在他身边,随时随地让他冒虚汗。
    孙艾伦在沃尔玛零食区的货架之间拽住周芷琪,指指离她们不远的林鹤洋还有苏瑞,说你看这两个人,是不是怪怪的。周芷琪非常用力地热切点头,然后就被孙艾伦拉去了生鲜区。她们准备去那里买些牛肉,因为苏瑞说晚上回去的时候可以一起去他家煮饭,而两个女孩准备开始人生第一次在厨房里大展拳脚。
    林鹤洋和苏瑞就被孤零零落在零食区,背后冷颼颼的,回过头去,发现绵延的货架之间只剩他们两个了。
    「艾伦和芷琪呢?」林鹤洋问。
    他问得别有用心,手心都渗出汗来。和苏瑞在这里独处,他做不到,还不如让他当场挖出马里亚纳海沟把自己淹死。
    「不知道,去买肉了吧。她们不是说要去我家做饭?」苏瑞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就是几乎令他绝望的沉默。
    如果继续这样那还不如让他去死。他在心里暗自骂道。「喂!」于是他喊道,「我们??」然后、该死的,当苏瑞那双眼睛瞥向他的那一瞬间他就洩了气,声音霎那间低了下去。
    「我们之间还好吧??」
    「有什么不好?」苏瑞反问,耸了耸肩。
    犹豫再三,林鹤洋还是张口道,「上次在hagerty——」
    「喂,拜託。」苏瑞打断他的速度有点太快了,「得了吧,你只是亲了我,我还到不了怀孕需要你负责的地步。」
    这话让林鹤洋差点平地摔一跤。老实讲,他还是头一回听说男生拿自己会「怀孕」开玩笑。「好吧、好吧。」他强行说笑道,「那等你真的发现自己怀孕了再来找我。我会负责的。」出乎意料的,苏瑞居然真的被逗笑了。林鹤洋在心里感叹,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离谱的东西啊。
    「喂,」然后他这张间不住的嘴又开始犯贱了,「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
    苏瑞却不恼,而是扬起眉毛斜眼瞥他,「怎么?你也有这样的苦恼了?」
    林鹤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好奇。」
    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苏瑞真的把故事讲给他听了。
    「高一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那时候我们班新换了一个体育老师,我每次看到他都心跳得巨快。」
    「你这人是不是对老师有什么特殊情结啊。」林鹤洋插嘴道,「那时候是老师,现在还是老师……」在苏瑞恶狠狠的瞪视下他赶忙闭嘴了。
    苏瑞这样的情愫在心里藏了两年,最终却在高三时被同学戳破。父母和老师都没有在意这个,因为他们从不会想到「十七岁的男孩是同性恋」这一可能性。实际上,他们根本不会往「同性恋」这个方向去考虑问题。那时候,没有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那样多么恶心啊——他们会说——我儿子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才不是什么变态呢!
    然而苏瑞却因为频繁的骚扰和间话影响了成绩,最终高考落到第二志愿,去了上海唸书。「这样也挺好的。」苏瑞说,「起码我可以离家远远儿的。」
    「大一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学长,因为听闻他也喜欢男生,所以就鼓起勇气找他告白。他答应了,我们就在一起了,一年级寒假我回家之后他来北京找我玩,没想到被我爸妈发现。我爸妈这辈子在他们闭塞的社交圈里,根本连同性恋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我恶心。我被我爸赶出家去,就是回到学校之后我下定了决心要离开那里。第二学期我和那个学长分手了,再没有联系过,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在和男生谈恋爱,然后我就来到这里。」
    讲述总是轻描淡写的,好像是个和苏瑞并无关係的劣等网络小说里的支线故事,在讲述的时候还会伴随着一些耸肩、事不关己还有无关紧要。
    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林鹤洋不敢想象如果换做是自己,父亲会怎样对待这件事。那个老男人一定会大发雷霆,用各种他能想到的路数去威胁自己,比如断掉经济来源、让母亲和姐姐轮流对他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因为毕竟这个家里女人的作用就是这样,做做苦情戏,成为「成功男人背后」的那个女人。
    「所以你是因为和你爸妈闹掰了才来这边唸书的?」他这样问道,莫名生出些亲切来。苏瑞点点头,有点满不在乎地回答,「也可以这么说吧。」
    「好巧哦。」他回答。
    「啊?」
    「我也是因为和我爸妈闹掰了所以才来这边唸书。」
    苏瑞嗤笑出声来,「你?怎么可能?」
    林鹤洋有些不服气,「喂,怎么啦?我不像是那种会和爸妈闹掰的人吗?」
    苏瑞摇摇头,「你看上去就像是爸爸妈妈的乖宝宝,什么都要由爸爸来决定。」
    实际上,苏瑞这句无心之谈却意料之外地道出了他们两人日后的命运,只是这个时候十九岁的林鹤洋气个半死,狡辩着骂道,「起码来这边读书就是我自己决定的。」
    「好好好、你最独立啦——」
    超市里那么亮,厂房屋顶通透而高远,一个大腹便便的超市职员路过此处,闪烁着的眼睛扫过他们。莫名其妙的,林鹤洋的心底升起一股不堪、羞愧又兴奋,所有情绪杂糅在一起,而缓行在他身边的苏瑞并没有让他凌乱的心境有所好转。
    不知为何,他希望此刻只有他们两个在这里,再也不要有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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