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前一日, 温廷安平铺纸面, 没再掩藏自己的实力,比及写完最后一张模拟科举卷,黄归衷拿着她所写的策论,观览一番, 对之赞不?绝口,对阮渊陵笑?道?,“这已然不是登科二甲的水准, 说是一甲也不为过, 温少爷此等造诣,委实教人?惊叹。”
    阮渊陵细细凝视温廷安的卷面, 她的瘦金体,练习得足够火候, 铺陈在卷面上,极是养眼,他本?来还?忧心她腕部的力度不?太够,但近一段时间以来, 她一直在勤奋苦学, 字迹的摹习水平突飞猛进。除了字体有?极大的长进,不?论是策论,还?是经义, 皆是掌握得极好,卷子拿去给律学博士吕鼋看, 吕鼋也?是欣慰不?已,道?:“至少是探花郎的卷子了。”
    三舍苑内的塾师,皆是对温廷安寄予厚望,认为她凭借目下?这个水平发挥下?去,要在春闱之中夺得一甲,是全然不?成问题的。
    这件事传到了温老太爷那处,老爷子?自当是宽慰极了,使人?给温廷安送了新的湖笔、徽墨和笔洗,温廷安发现,这些都是老爷子?宣政院里的私藏,温廷凉和温廷猷他们都没有?这般待遇,也?足见老爷子?对她的重视了。抵夜掌灯的时刻,阮渊陵将温廷舜唤至身前,其实就?是做一做心里疏导的工作,让她考试不?必太紧张,由太子?主考,一切都会顺遂地过去的。
    温廷安半垂下?眼睑,心底兀自哂笑?,目下?并不?言语。
    阮渊陵心思细腻,觉察出了温廷安的心不?在焉,觉得她在想着别的事,便是淡声道?:“太子?仁贤宽襟,且求贤若渴,觉得旧党戴罪立功,姑且放其一命,你毋需挂心,他会参加今岁的春闱。”
    这个结局,早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
    她既是答应了温善晋所提出的条件,温善晋也?必会适时践诺。
    “寺卿大人?若无要事,晚辈便先回院舍休憩了。”温廷安摆出恭谨的姿态,话辞疏离又客套。
    阮渊陵眸色压黯了黯,不?知何时,她已然对他疏离至此,连半句话都不?愿多讲了,阮渊陵免不?得感到窝心,知晓是自己的强势,让温廷安生出一丝逆反抵牾的心理,他寻思着,待春闱结束,她入朝为官的时候,与温廷舜逐渐疏离,也?自然会忘了这一份不?合适的情感。
    这天下?,哪有?什么人?长久、共婵娟,那都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像温廷安这样的年纪,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忘掉一个人?,自然也?很?容易,只消把他们俩分开一段时日,不?让彼此见面与联系,那一层关系,就?会岁月的流逝而?冲淡了。
    阮渊陵安了心,摆了摆手,让温廷安回去休息。
    廊檐之下?的黄花木风铃,正当啷当啷地响,万里长夜一漏天,河汉迢迢照庭院,温廷安穿过抄手游廊,正待启门,倏然之间,一条劲韧结实的臂膀攥住她的腕脉,将她一举拽入寝屋之中,屋内并未燃烛,唯一的光线,仅有?漏窗之外,那倾泻入内的浮碎月色。
    于一片半明半暗的晦影之中,惊魂甫定之间,她看不?清眼前少年的面容,但他那清郁的桐花香气盈鼻而?至,她立刻认出来者是谁,心头震了一震。
    “温廷舜?”她在黑暗之中慢慢瞠起了眸心,当少年微热的吐息落在面上时,她才意识到情状不?太对,急急往窗扃外觑了一眼,反握住他的手腕,“阮渊陵所派遣的随扈就?在附近,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你快回去。”
    语罢,便作势启门,将他往外推搡,但温廷舜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望定她的眼眸,凝声道?,“温廷安,我有?话对你说。”
    温廷安不?假思索地峻拒:“目下?不?大合适,加之明日便要春闱,你合该去早些休息。”
    但她的力度到底不?敌温廷舜,他重新将她拢回屋中,她的后背便抵在粉白的照壁上,少年欺身而?下?,将她锢在怀中,温廷安的耳根都泛着沸反盈天的烫意,手肘推拒他的胸膛,但推不?动,有?些无奈地垂眸,道?:“温廷舜,我明日要去贡院考试,得早些休息。”
    说着,抬起眸看他,“太子?将你放出来,势必也?遣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不?能教人?落下?话柄,科举也?得好好考,明白吗?”
    少年秾纤的鸦睫静缓垂落,漆黑的阴影覆落在卧蚕处,他的弧度深了些许,似是在浅然一笑?,但眼神显得落寞黯淡,又给人?一种正在委屈的错觉。
    他抬掌扶住她两侧的肩肘,这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温廷安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那一份炽热的温度,庶几是要灼穿她。
    对峙之间,他哑声道?:“你拿什么跟太子?做了交换?”
    少年的嗓音粗粝而?坚实,扫刮过她耳蜗处每一根细小?绒毛,继而?掀起一阵绵长颤栗,心潭突掀涟漪,连呼吸都差点乱了。
    温廷安倏然觉得,少年什么都知道?了,也?是,他身边有?两个亲卫,打探消息最是灵通,当时他虽深陷缧绁,但要打听消息的话,还?是构不?成难度的。温廷安不?欲去解释,为了不?让大反派遁入黑化的道?路,她必须让温廷舜顺利赴春闱,她也?不?可能将这种原因?解释给温廷舜听。
    温廷安一根一根手指,将他的手掌扳开,寒声道?:“这与你无关。”
    现在,也?不?想去看他的眼睛,一看的话,就?容易心软。
    温廷舜眼眸沉黯,情绪隐没在了昏晦的光影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对她道?,“我知道?自己旧朝的出身,给你带来了灾厄。”
    温廷蓦然一怔。
    温廷舜继续道?:“我也?知道?,对于赵珩之而?言,我是个随时要驱逐的异端,我的遭际本?该同赵瓒之一样,但他现在却选择放我一命,是看在你的份儿上。”
    “我现在未立功名,什么也?给不?了你,也?无法与阮渊陵、赵珩之他们分庭抗礼,”温廷舜将她的手托诸在掌心腹地之中,“但是,温廷安,我喜欢你,我不?会轻易放手。”
    一室岑寂,温廷安心跳如擂鼓,她在昏晦的光影里慢慢瞠着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她整个人?都怔住了,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刻陈情,她大脑一片空茫,道?不?出话来。
    这样的温廷舜,教人?有?些陌生。
    尤其是他俯身逼前来的时刻,俨似露出了獠牙的狼,叼起她的视线,迫得她不?得不?仰视他。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侵略性和占有?欲,但似乎怕吓着了她,他收敛了回去,并不?完全扩散出来。
    那一双邃深而?平静的眼,藏着汹涌的漩涡,或许她稍不?留神,便能被?其吞噬。
    一枝杨柳在心上的镜湖之中,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水波,漾曳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她默了许久,袖裾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处的青筋隐隐突兀,她推搡了他一下?,用极为冷静的口吻道?:“回去罢,别再来寻我了。”
    温廷安沉默地将温廷舜推出寝屋,随后落了锁。
    温廷舜那欲言又止的话,一径地被?锁在寝屋门扉外。
    原以为他终会离开,却不?想,温廷舜就?立在门扉外,不?动了。
    他没有?离开。
    月色罩在少年坚实修长的背部,他的影子?投照在了门扉上,显得寥落又孤独。
    看着这道?影子?,温廷安不?免生出了一丝罪恶之感。
    那一道?少年身影,兀自在廊庑之下?立了许久,俨似水墨画上一道?浓墨重彩的笔触。他好像被?主子?遗弃的大狗狗,蹲守在门边,等她开门,或是等她回心转意,或者是等待她的回应。
    温廷安是个容易心软的,数度想要启门出去,但又思及自己对温善晋与阮渊陵所作出的承诺,她温吞地收回了启门的动作。
    因?不?会有?结果,更不?会有?苗头那些心软和权衡都被?悄悄碾碎,不?着痕迹拂入某个角落。
    温廷安把自己埋入衾被?之中,只露出一张小?脸,手腕抵在眼睫上,倏然觉得腕部肌肤漫上一片濡湿,手掌往脸上一触,都是泪。
    她终归不?可以啊。
    阖眼一闭,再度醒来,已是到了春闱的时节,适值卯时,她洗漱毕,便是提着考篮出了院舍,辰光细微,外头还?有?落雨的痕迹,青泥色的地面晕着一片雾漉漉的水渍,门外伫立了一整夜的少年,已然是没了踪影。
    但还?是有?一些伫立的影子?在廊庑下?边的,诸如,他身上的桐花香气。
    触景生情,温廷安心底没来由被?刺着了。
    用过昼食,温廷安接过阮渊陵递来的棉衣,便坐上马车,去了指定好的贡院。
    本?来想和九斋的人?打声招呼,但不?知位置调度与分配的问题,她一路上都没有?见着熟人?,入了号房,准备研磨铺纸时,却是发现案上已经搁放着刚磨好的墨,搁放着拨好尖儿的湖笔,地面上放着一块上好质地的毡毯,触摸上去,极为暖和。
    简直比上一回升舍试的考试环境好太多了,每一座号房的环境,都这般人?性化的么?
    温廷安有?些感慨,跪坐下?来整饬笔墨,须臾,便是听到号房外,隐隐有?人?恭谨低唤了一句:“太子?殿下?。”
    温廷安下?意识挺直腰,连呼吸也?屏住了,下?意识看了一眼箭漏,距离正式开考还?有?半个时辰,主考官不?应该来这般早。
    一阵槖槖的步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她所在的号房外边停下?。
    节律从容有?致,不?疾不?徐。
    案台上酥油灯内的烛火,却是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温廷安将手放在膝头上时,号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更漏将阑, 轣辘转金井,酥油灯火光皎皎,映照在温廷安那齐整的鸦鬓上, 上边是一对清炯炯的?眸, 尾梢低敛, 覆落一片清辉的?光,看在了赵珩之的眼中,他低声吩咐左右,很快, 亲卫将一件物事递呈上去?。
    温廷安今儿穿得是茶白银缎宽褃袄子,高束发冠,露出了一小?截瓷白的?后?颈, 她?的?身量纤细, 气质温娴如水,俨似白宣浓墨的工笔写意, 那窈窕的?笔锋,不知不觉迤逦至赵珩之的?眸中?, 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切身感知到,男人正走入号房内,此处内静谧极了, 男人伟岸的?影子, 跟随着履靴碰蹭在地面上的?声音,逐渐迫近。
    温廷安潜藏在袖裾之下的?手,蓦然?收紧, 她?能感受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毫不掩饰的?灼灼之意, 彰显天子对她?的?势在必得,她?正欲侧身行礼,倏见头顶处传了一声低哑而强势的:“别动。”
    赵珩之的吐息喷薄在她?额庭上方,随着这一声落下的?,是一件宽厚温软的?波斯毛毯,从她?从头到?尾地裹住,那金黄配紫的设色与针脚,糅合着清郁的?龙涎香,铺天盖地而至,象征着一种圈束,他将她?虚虚圈在他怀前。
    太子是将他的?披毯,裹在她?身上吗?
    温廷安整个?人怔住了,甚或是说,连身子都是僵直着的?,出于下意识的?举止,她?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意欲将那毛毯送还回去?,表示恕不能接受此等照拂,但那一番推拒之辞,却被赵珩之一个?凉冽沉练的?眼神镇压回去?,他一行用修直玉凉的?指腹,捋平好她?毛毯上的?褶痕,一行平视她?说:“听闻每逢春夏迭嬗时节,你便容易患染风寒,接下来?一连日是春闱,本宫不允许你身体欠恙。”
    这番命令的?弦外之音,很是明显了,披裹在她?身上的?波斯毛毯,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她?不能让太子不悦。这大抵便是天家的?仪威了,一言一词,皆有震慑之感,教人不敢拂逆。
    她?想起半个?月前的?三司会审,第一次初见赵珩之的?情状,他吩咐亲卫在主审官的?座位旁搬来?一张座椅,吩咐她?坐在他身侧。
    与温廷舜的?性格截然?是相反的?,若是他知道她?冷了,不仅不会递来?毛毯,估摸着要刺上几句罢。
    想着这个?家伙,温廷安蓦然?追溯起昨夜少年对她?的?告白,如此潦烈而莽撞,根本不像平素运筹帷幄的?他,他在落雨的?廊庑之下,立了整整一夜,那寥落的?背影,还有黯然?的?眼神,让她?心里忍不住泛起如针扎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微小?得很,并非一时一瞬,而是长?久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它们的?存在。
    也不知他现在是否寻着对应的?号房,那号房里是否也有明亮的?酥油灯和暖毯?
    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温廷安忙拢了拢神识,告谢了赵珩之,男人倒是个?寡言的?,到?此一来?,似乎仅是纯粹给她?披上毛毯,做完这件事,他便要起身离去?了,也适时到?行将开考的?时刻,有下属来?唤他去?,他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邃眸潜藏风澜,沉哑道:“好好考。”
    开着的?门,复又闭拢回去?。
    温廷安极淡地舒下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因是不自在,她?一直刻意收敛着姿态,就连后?脊处,亦是生有一丝极薄的?冷汗。
    不多时,便有人发了一沓考卷进来?,这一回待遇比上一回好太多,那监官待她?很是恭谨,温廷安看?他面白细颐,形象偏近女相,应当是宫里的?某位公公罢。
    公公温笑道:“此处宁谧,再无人能扰了官爷的?心神了。”
    温廷安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她?所身处的?这一座小?院,人迹罕至,左邻右舍没再如寻常一般,传出交头接耳的?声音,她?还记得上一回,近旁的?生员带了气味重的?午食,扰得其他人写?不安宁,结果,是周廉将她?的?考篮收了上去?,温廷安当了那个?生员的?替罪羊。
    现在想来?,也真是好笑。
    可是,想起升舍试,心神便很容易又绕回那个?人身上去?,那一天……
    不能再想了。
    温廷安将心神拢了拢,祓除种种杂念,便将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考试当中?。
    会试的?卷子比升舍试要难的?多,好在近一个?月以来?,温廷安做得模拟卷子很多,律策、律义和时事政论,各种各样?的?题型都做过不少,答案早已是烂熟于心。
    大邺的?刑律疏议,她?亦是倒背如流,题量多,但考官所出的?题,都是她?日常经常抄诵的?,看?得都会。
    写?完所有小?题,轮到?最后?一道大题。
    就是策论,十?分贴合时事政论,论如何治疫、如何治灾云云,黄归衷之前都让她?训练过。
    脑海里已经有一篇高考满分作文?,正等她?诉诸笔墨了。
    正待提笔,忽然?之间,她?的?脑海里,冒出昨夜那样?一个?场景,萧疏的?月色下,少年把她?抵在墙面上,对她?说:“我现在未立功名,什么也给不了你,也无法与阮渊陵、赵珩之他们分庭抗礼。”
    “——但是,温廷安,我喜欢你,我不会轻易放手。”
    又想起他说过的?,“你真正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
    这一瞬间,温廷安想过一种可能,如果她?不写?最后?一道大题,那么,她?无法高中?,纵然?是高中?了,名次也是极低的?,这就遂了她?的?意,
    假定太子发现她?妄自菲薄,应该会对她?失望,也因此会放弃那个?荒唐的?念头罢?
    她?不想跟太子有任何牵扯,更不想盲婚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可是,以赵珩之的?铁血手腕,她?抵抗他的?话,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温家,温廷安身上流着的?是温家的?血,她?不欲让温家出事。
    温廷安眸底浮现起一瞬的?迷惘,千万乱绪在脑海里碰撞与交织,剪不断,理还乱,她?坐在现在这个?春闱的?考场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了这一步?
    是为了不负温青松之瞩望,光耀温家的?门楣吗?
    还是为了不让温廷舜黑化,纠偏他,让他走上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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