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左手轻微摩挲着右拇指的关节处,长身隽立于温廷安的近侧,容色上幽隐深寂,并?不显山露水,情绪莫测,仅用一双邃深如潭的眸,眸仁乌沉,藏着雾蓄着云,静然凝视他?,眸光里带着几分?凉薄审视,以及颇具重压的探究。
    长贵吩咐墩子搬了一张长方紫木桌榻,置在了花厅的中央位置,桌榻前?放了一只青碧锦团纹的暖绒蒲团,榻案之上敷设有?湖笔一枝,宣纸三裁,乌石砚一樽,徽墨半碗,亟亟待君一挥而就。
    温廷安并?不慌张,坦荡磊落地?撩袍并?膝而坐,先是搦笔蘸墨,平铺纸面,谛听了一番律义的题面。
    温老太爷出律义的题,主要围绕惩恶门这?一方向,七道题,依序逐次是『淫祀』『诳惑』『贩生?口』『霸渡』『妄诉』『诬赖』,此外有?一道律义,是新律律目之中的『伪诏』篇。
    这?些律义放在前?世?的话,温廷安早已是承学过的了,用今人的眼光去看古代律法,不免有?些简易,但大邺的律法之义,其所对契的推鞫问案之法,又与历史朝代有?些差异,好在这?几日,她温故知新,很快将《大邺刑统》每一页都翻遍了,现在这?些律义,对她而言毫无难度。不过,温廷安仍旧不欲锋芒毕露,要教温老太爷看到自己的长进,但也不能去压过孙辈的风头,免得惹二叔三叔兀自生?疑。三日前?他?还是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少爷,眼下律义答得全然准确,断然教人无法笃信。
    凡事还是要循序渐进些才好。她的真才实学,目前?只有?吕氏与温善晋知晓。
    温廷安浏览了一回律令律义部分?,心?中有?了数,循照原主平素写?题的节奏,将七道律义与三道律令写?完了。
    温廷安写?题时,温廷凉温廷猷一直在偷偷观摩,俄顷,两人脸上皆有?微妙的异色,平素看长兄温和散淡,但他?写?起题时,气质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较其仪姿,比寻常要愈发沉着雅炼,衬托出一种超逸温笃的意蕴,教人为之正襟肃然。
    看到废物长兄真能有?模有?样?地?律义逐一写?完,温廷凉明显变了脸色,心?中吃惊不少,粗略掠去一眼,墨纸之上的字迹,工整清秀,虽说温廷凉不是学律学,但深觉温廷安写?题时,比畴昔的摸底都要胸有?成竹。
    但他?仍不相信温廷安能在短瞬几日里突飞猛进,温老太爷考的律义,指不定都是温廷安会的,所以温廷安才写?得如此顺畅。
    吃惊的不止是温廷凉一人,温廷猷心?中亦是惊恸不已,长兄的字何时写?得这?般好看了,并?且所答的律义,居然是一字不差写?下了,虽不知准确与否,但光是能够做到一空都未落下,已经够让人叹为观止了。看来?,这?几日长兄下得硬功夫不少。
    二人又不约而同去观察长辈们的反应,长辈们的思绪都藏得比较深,不喜形于色,心?中所思何事,并?非他?们能一眼看出来?的。
    温廷安全神贯注地?写?题,心?无旁骛,并?未觉察围观她的人是如何作想,她也不太关注这?些,写?完了七道律义和三道律令,轮至律策部分?。
    温廷安一看墨帖,悉身微微怔住,温老太爷给?她出的律策,已然拟定好题目,命曰《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大意是目下党锢之争激烈,让她针对朝中的忠厚之臣、宦竖之相进行陟罚臧否,如何用刑律去扶植一批贤臣班子,打压那些在朝堂上为非作歹祸乱君心?之奸相。
    题眼是这?般写?的:“古者赏不爵禄,律部不以刀锯。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温廷安心?下暗暗讶异,这?般论述与遣词酌句,竟与她前?世?学过的一位文学大家的文章出奇相似,此一篇文章是那位文学大家高中状元的文章,冠绝千古,她认真学读过,也能全文背诵,受益匪浅。
    温老太爷考她这?么一篇策论,用意已然昭然若揭,是在丈量她的思想觉悟有?多深。她身为温家的嫡长孙,假令有?朝一日入仕为官,很有?可?能进入大理寺,届时势必向温家聊表忠心?,如此,这?一篇《律赏忠厚奸宦之论》,便是考验她对当?今风云突变的政局的浅见与看法,提出建议倒在其次,破题之法,是将温家的核心?主张与当?今官家的新律结合起来?,统一论述。
    温廷安前?世?在编制里,写?过长达七年的公文材料,关乎策论的结构与套路,委实是深谙于心?,加之她修读过不少与律学休戚相关的课程与史料,写?出一篇有?鼻子有?眼的律策,并?非难事。
    其一,开?篇引经点题,引用官家在某一次早朝上说过的话,抬高官家的治世?地?位,覆上自己针对刑赏的观点,一方面亲贤臣远小人,一方面要贤臣奸相的赏罚,要遵循『赏不可?过乎仁,罚不可?过乎义』之准绳。
    其二,文章的躯干部分?,以温暾含蓄、深切肯綮的笔法,多写?些温家英明神武的功绩,用温家来?烘托奸邪之臣的卑琐,这?一段结合刑赏与三法司、修纂律员一起写?,要有?点出『罪疑惟轻,功疑为重』的刑赏之道,
    其三,最后?一段画龙点睛,再度着重向帝王深表忠心?,并?与开?头的立论相呼应,升华一己之观点:『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温廷安写?这?一篇律策时,比较谨敏慎微,不敢用太宏大与磅礴的笔法,引经据典时,也不敢超脱大邺这?个朝代,原主到底只有?碧玉之年,论见识与阅历,还是比较浅薄,讲不出太高深旷远的话,纵使要故作高深,估计也是会文绉绉地?套用古人之语,达不到阐幽抉微之境界。
    律论写?毕,温廷安伸手捻起宣纸两端,朝未干的墨字之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待墨字干了后?,长贵上前?收走她的律策,移交给?了温老太爷。
    本来?之后?还要断三桩公案,方才算摸底毕,但温老太爷捏紧了一篇律策,竟然是没再命温廷安写?下去。
    温青松细细端看着这?一篇律策,持久未言,二叔与三叔袖着手各候左右,心?中窃自揣度,不明白这?篇律论是写?得太糟糕了,以至于令老太爷气结,不知该如何评议,不论是写?成个什么样?子,都不至于教温青松缄默这?般久。
    还是说……
    众人思忖间,温老太爷按捺住骇意,倏然说道:“吕博士在前?日课考后?,赞誉过你有?文曲之才气,我一直私以为那是名不副实,但今日看到你做的文章,我殊觉吕博士的话讲得颇为精当?。”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善豫与温善鲁二人,俱是震骇地?凝向了温青松,颇觉匪夷所思,老太爷平素治家极为严苛,甚少褒赏孙辈,唯有?天资颖悟的温廷舜才能受此殊遇,怎的现在夸赞起了温廷安来??
    这?个纨绔少爷的文章该是写?得有?多好?
    温善豫与温善鲁争先恐后?接过那一份墨纸,将律策从头到尾捧读了一回,此一眼,果真是震慑不已,倒不是说这?是其所写?的《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堪称旷世?之作云锦天章,而是对比温廷安畴昔写?过的策论,这?一篇文章就显得太有?长进了,文章用词并?不佶屈聱牙,读来?通俗易懂,文章的骨架与骨肉结合得淋漓尽致,率属于品级较好的篇章,若是跟上舍生?比肩并?论,亦属毫不逊色,甚至拿去春闱赴会试,也是够格。
    一时之间,二叔与三叔看温廷安的眼神隐微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温廷凉发觉气氛产生?异数,催生?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温廷安到底写?了什么,却遭二叔一阵沉声训斥:“在此处虚头巴脑愣着作甚?看看你长兄做得一手好文章,再看看你的文章,要骨架没骨架,要叙言精辟却不精辟,要言辞凝练不凝练,全然像个什么样?子?”
    温廷凉怔住,显然未料知到父亲竟会劈头盖脸训责于他?,他?拿过了长兄的文章,速速掠过一眼,少时,僵滞了片刻,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轻信此文出自长兄之手!
    若是让他?来?写?此题,断无可?能写?出长兄这?般水准。
    温廷凉执着宣纸的手都在轻颤,温廷猷亦是凑过来?看,凝心?看罢,心?底却是由衷为长兄感到揄扬,原来?长兄的策论写?得如此精彩。
    长贵将温廷安写?的律义与律令交上去,给?温青松过目了一回,七条律义,仅有?两道写?得不算精当?,另外三条律令,悉数全对。
    温廷安的真才实学,由此可?见一斑。
    温青松捋了捋须,对这?般的结果既是感到意外,又是感到欣慰,先前?吕鼋同他?说温廷安的科考夺得头筹,他?并?不以为然,但今次一回摸底,倒教人侧目而视。
    不光是温青松,花厅内许多人亦是对温廷安投以注视。
    明明三日前?,还是去抱春楼寻欢的败家纨绔,聚赌打马被?族学遣退,所有?人都没料想他?竟会要重返三舍苑念书,更没想到竟然还能将落下整整一载的律学课业,快马加鞭赶了上来?。
    兹事何其玄乎!
    按说温廷安是畏惧温老太爷的仪威的,每逢他?要抽考,他?多少会露怯拘束,可?今夜他?偏偏端容大方,行止泰然,恭谨之中带着澹泊。
    众人能觉察出,温廷安不单是学识涨了,还有?仪姿、气质、谈吐,俱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跟凭空换了个人似的,但那一张脸还是那一张脸。
    众人尚在疑窦间,却听温老太爷吩咐长贵一声:“去书房一趟,将那一块汉玉麋墨和碑帖取来?。”
    长贵“哎”了声,折道去了西莲塘那一厢的书房,俄而,便捧着一块敷设着素帛的方盘入内,盘面上掩着一块青纹薄绸布,绸布上裹藏着些碎散的雪汽,揭开?绸布,里头墨宝的模样?俱是一览无余。
    孙辈们见着,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儿有?些发直,温青松有?集物之雅好,书房里名贵珍稀之物繁多,拱手施赠给?孙辈倒也不算少,但这?一块质地?极好的汉玉麋墨,比他?们平素用的桐烟墨更胜三分?。
    此墨是西戎小国进贡之物,制墨工序之中添了药引,据闻添了檀香、冰片、金箔、决明子等草药,与胶、油搅拌捶打十万杵,成形至少需要半载,十分?罕见,一般只有?官居三品以上的紫袍绯袍大员,才得用此物,纵使是用,也很珍稀,他?们没想到温青松会将其馈赠予温廷安。
    温廷安接过长贵递来?的汉玉麋墨,一时颇觉受宠若惊,不过是测个底子,老太爷居然赠此贵重大礼,委实出乎意料之外,她忙撩袍躬身言谢,却听温青松道:“你虽律义、律策做得好,但瘦金体的火候仍是不够,我这?儿有?些墨与碑帖,平时束之高阁,今儿不若给?你练练手。”
    说着,转向温廷舜:“舜哥儿,你今晚若是无事,便携同去书屋一遭,给?你长兄指点一二,他?的字儿虽有?皮,却无骨,形近神远,缺了个人领进门,而你的瘦金体是摹得最好的,你们兄弟一场,合该风雨同舟,彼此帮扶才是。”
    老太爷子威严挺足,话甫一落,温廷安容色一顿,下意识瞥向了温廷舜。
    第33章
    温廷舜是魁院之中的天之骄子, 其所作的?策论与文章,夫子博士视作上佳范文,常见诸戟门牌坊, 诸院生员争相传抄朗诵, 温廷安每日途经戟门, 总能见着布贴其上的文章,先不论内容,光是那一手铜琶铁板、楚楚谡谡的瘦金体,便让引人折腰且敬羡不已。
    可这厢具体是个什么德行, 温廷安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数日前温老太爷便嘱咐过,命他敦促她课业, 上一瞬这位恭谨应是, 下一瞬入了书屋,那一副神态变得毫无表情, 眉眼俱是冷肃寡淡,虽说一连三日, 两人共处同一屋檐相安无事?,但私底下,温廷安能切身觉知到?他的?不耐与疏冷,甚至是敌意与恹嫌, 他连掩饰的功夫都懒得做。
    温廷安在前世练过五年的颜体和四年的?欧体, 她对?自己的?字还是有数的?,至少是中等偏上的?水准,若是去考升舍试, 一定不会因为字体问题而吃暗亏,故此, 温廷安同意不同意教她练字,对?温廷安而言并不重要。
    加之沈云升跟她说过闻氏身份有异之事?,这?让她对?温廷舜平白生出了些惕然,她本?就知晓这?位是反派,如今朝野内外乱象四升,可偏偏还理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那位劫马车的?少年刺客,倘若是,打探她的?上峰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在疑绪重重的?遭际之下,温廷安眼下多留一个心眼总归不是坏事?。
    温廷舜的?神思如一只蚌,让旁人难以撬开探赜,他一向淡静如水,情绪从不外显,是以温青松话声一落,他竟是对?温青松行了一个长揖,道了一声:“此属晚辈应尽之责。”这?便是应下了。
    偌大的?花厅里沉寂了一瞬,众人各怀心思的?眼神,如草船借箭般疾射而来?,换若旁人,早已是如芒在背,但温廷舜面容上毫无异色,俨然风停水静。
    等闲是虚与委蛇之语,温廷安凉薄地?扯了扯唇角,孰料,似是洞察到?她心中腹诽,少年揖礼毕,俄而,便侧目淡淡凝了她一眼,乌沉冷淡的?瞳仁里,暗藏着不为人知的?风雨。
    温廷安并?不察,款然掖住袖裾,悬腕拱手?,温声道:‘那这?几日有劳幼弟了。”
    话音甫讫,温青松蕴藉地?看着两人一眼,又嘱托孙辈务必业精于勤,笃学慎思,语重心长地?嘱托完了,遂才吩咐温善豫与温善鲁多加督促少爷们的?新律课业,私试之中,策论是最难写的?,多写多练多看,才能熟能生巧。
    经此一夜,温善豫与温善鲁脸色皆有些变化?,看温廷安的?眼神比平素少了一两分淡蔑藐态,多了几分若有所思。二房的?三少爷温廷凉很畏惧温善豫会打他,毕竟他爹是信奉棍棒之下出良才,今夜的?风头都是长兄的?,尤其是策论文章,温廷凉反倒成了衬托的?碧叶,温善豫气性高,一定是心里不大舒服的?,觉得温廷凉可以逊色于温廷舜,但怎能逊色于温廷安呢?
    温廷凉刚逃到?自家院子四蕞院时,便见温善豫抄起了一根臂膊粗壮的?藤鞭,怒得抽了他一下,温廷凉打一个趔趄,膝部一软,出其不意地?跪在了雪地?里,温善豫以藤鞭直指着他道:“你老太爷今儿把汉玉麋墨与碑帖赠给了你长兄,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温廷凉挺着肩脊,咬牙道:“不过是一次摸底罢了,偏巧老太爷出的?题,长兄他都会,他能入得了老太爷的?青眼,全凭侥幸!”
    温善豫低斥道:“侥幸?撇去律义律令不论,单论这?一篇《律赏忠厚奸邪之论》,我若命你下笔,你能写出温廷安这?等水准么?”
    温廷凉陷入了一番踯躅,底气虚然地?垂下眸,那洋洋洒洒千字论历历在目,遣词酌句之精辟,引经据典之奥妙,让人为之啧啧称奇,他袖裾之下的?手?掌泛着一股子冷,指根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辱道:“儿才学浅拙,涉猎短浅,笔力?不逮,暂且是写不出这?般水平,但凭长兄一个不学无术之徒,他只学了短短三日,便能一蹴而就,写这?般云锦天章么?纵然是有文曲星之名的?廷舜兄,他学策论亦是学了个一年半载,焚稿继晷,写坏了二十来?枝湖笔,才练得一手?好文章。”
    温廷凉不愿信温廷安真能写出好文章,一年前这?厢尚在族学聚赌打马之时,温廷凉看过他的?策论,是算学院的?夫子当做反面教材当众念读,词无诠次,东拼西凑,简直是一塌糊涂。
    温廷凉不信温廷安做的?妙手?文章,难道温善豫便是信了?
    他亦是不信,但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一字一句将策论写出,王冕并?未襄助造弊,这?令他不得不信温廷安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律学造诣比他所料想得要?可怖,但为何以前毫无起色,眼下却?能一鸣惊人?
    要?么是他通过其他隐秘的?手?段,得知温老太爷今夜要?考这?篇策论,提前将文章背下,要?么就是,他一直行着扮猪吃老虎之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温善豫希望是前者,但今夜他不动声色观察温廷安的?种种,他发现温廷安极可能是后者,按照这?般趋势,他的?升舍试全无问题,甚至三个月后的?春闱,兴许还能取个养眼的?名次。
    若温廷安在崇国公府的?地?位上去了,意味着封官承爵的?大梁,又落回了长房那头,那么,温廷凉要?争得侯位,那时难上加难。
    温善豫眸底深阴,复重重鞭笞了温廷凉一下,叱道:“他那一篇策论,你是看着他亲自写出来?的?罢,纵然疑窦居多,你不信也得信!为何他能写的?这?般好,而你却?不能?总归你仍不够努力?,现在给我起开,回屋将这?一篇策论全文抄诵,明早卯时我便来?抽查!”
    父亲动了火气,纵使疼爱温廷凉的?母亲与其他女眷,也不敢妄自出屋替他开解,毕竟事?关?二房的?门楣,还事?关?几个嫡妹庶妹的?婚姻大事?,若是温廷凉将来?高中二甲及第,那么她们就能有个好的?出路,她们都指盼着凉哥儿能出人头地?。
    窥听墙角时,她们知晓了温廷安受老太爷汉玉麋墨与碑帖一事?,俱是大为愕怔。
    温廷凉在大雪之中起身,膝骨与前裾被霰雪蘸湿了去,他的?拳缓缓地?拢紧了去,刚刚父亲砸下的?那两鞭有多狠,他对?温廷安这?位长兄心中就有多恼恨。
    策论他要?好好抄诵,升舍试他要?好好考,他打心眼儿瞧不起这?个长兄,他万万不能逊色于他!
    长贵与墩子便捧着温青松赠去的?墨宝,去了一趟长房濯绣院里的?书斋,还差人搬来?了暖阁里的?几只织金红泥炉,供奉在书斋的?八角之地?,外边落雪重重,檐下的?菱角玲珑长明灯簌簌荡晃,这?般就衬得书斋里的?氛围格外薰风和?暖。
    听闻大少爷从温老太爷那儿得了不少罕见的?珍稀墨宝,长房收到?了风声,檀红和?瓷青幸喜异常,忙快步寻吕氏道了喜,满含悦色说:“大夫人,这?回大少爷可争气了,说老太爷考他律义律令与策论文章,大少爷从善如流,终于开始器重他,咱们长房扬眉吐气了一回呢!”
    兹事?在吕氏的?预料之中,昨夜的?时候,温廷安便给她过目过律策与律论,吕氏看了她的?卷子,便一直希望温老太爷早些知晓,眼下心愿成真,心中欣慰不已,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一面吩咐堂厨去煲一盅红参汤,给温廷安补一补身子,一面又披衣起身,朝着院门外频频望去,却?始终不见温廷安归来?的?身影,问:
    “从崇文院到?这?琢绣院,脚程也不远,安儿怎的?还不回院?”
    檀红“嗳”了声,因着兴奋,一转头倒忘却?了一桩事?体,忙寻大夫人释惑道:“这?不,两日便是升舍试,老太爷觉得大少爷的?字有待精进,特地?吩咐二少爷去书屋指点一二呢。”
    吕氏凝了凝眉心,舜哥儿的?书法是孙辈之中的?翘楚,这?事?毋庸置疑,但他的?脾性她是知晓的?,一身傲骨,对?温廷安并?不待见,这?十几年以来?,在温青松膝下承学,来?琢绣院请安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平素打照面时,他该有的?礼数一定不会少,但能让人觉知到?他恭谨之中的?疏离,这?个仅有舞象之龄的?少年,心中的?城府与逆鳞,却?远超同龄朋辈,教吕氏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到?底是那人的?孩子,与温家的?子嗣本?就不是同根生,为何温老太爷还要?将命他指导温廷安的?书法?这?不是明摆着将她往火坑之中推?
    温廷安幼年做过很多待他不好的?事?儿,他偏偏都锱铢必较般的?铭记于心,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吕氏其实?都看在眼底,温廷安有些小伶俐,但论权谋与心智,根本?不敌温廷舜,若跟他处一块儿斗智斗勇,怕是会落于下风。
    吕氏有些顾虑,欲要?起身,躬自去书斋那处看上一看,却?见温善晋满身药香披雪而至,他来?得正是时候,吕氏忙将自己的?忧思与他说了一通,温善晋倒是摇了摇蒲葵扇,坐在金丝梨木圈椅上,朝丫鬟们使了个眼色,檀红与瓷青互视一眼,俱是退了下去。
    待屋中剩下二人,温善晋才淡笑一声,扶住她的?肩膊,让她与之偕坐,温声道:“兄弟俩有事?没事?斗个法,不是很寻常么?舜哥儿性子太深静了,一根弦绷得太紧,一个人常待在文景院子里,杜户不出,这?般不好,需要?安儿闹一闹他。”
    吕氏却?是觉得温善晋在说风凉话,别开了他的?手?掌,正色道:“安儿是什么人,舜哥儿又是什么人,老爷你并?非不清楚。温老太爷今次给安儿摸底,安儿策论写得深入人心,他便命舜哥儿为她指导书法,这?叫什么事?儿,若是有心栽培,为何不延请一位侍读学士授学左右?老太爷让舜哥儿辅导安儿,怕是借着幌子盯梢。”
    温善豫却?是觉得吕氏委实?多虑了:“安儿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你当高兴才是,父亲不仅有意栽培安儿,也有意让长房和?睦,毕竟他们二人今后皆是要?挑大梁的?,让舜哥儿教教安儿也属常情,兄弟宜结不宜解。你难道没觉察着,近些时日舜哥儿与安儿来?往,再未起争端了么?”
    吕氏忖了一忖,发觉温善晋说得不无道理,自打温老太爷吩咐温廷舜去敦促温廷安的?课业,二人在书斋之中倒是未生什么隙故,甚至比往常还要?和?睦不少。
    难不成,真是她多虑了?
    可温廷安终究倒是个女儿家,吕氏就怕她到?了温廷舜那儿,会吃暗亏。
    此下,温廷安趺坐于书榻之前,掌了烛火,慢条斯理地?研磨铺纸,温廷舜与她只有一席之隔,披着一席月白薄氅,取了一本?书在专注地?看,眸色平寂如窗扃之外的?长夜,萦绕着一团融不进揉不开的?雾色,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但眼神是专注的?,侧颜轮廓线条凛冽且硬朗,如墨纸上一片绸墨。
    两人隔着楚河汉界,谁也不曾越界,谁也不曾主动言语,气氛阒寂得只余下研磨之簌簌声。
    温廷安其实?心下纳罕,想不通这?人不愿指导自己书法,却?要?应承下温青松的?提议,与自己同居于一个屋檐下。虽是想不通,但她也没往深处去想,研磨毕,她撩袖伸腕,沿着碑帖开始临摹瘦金体。
    温廷安临摹之时,温廷舜的?视线自书页之中缓缓抬升,半掀起眼睑看她。
    过去数日,他从未给长兄一个正眼,今次认真审视,不知为何,他的?呼吸隐微地?起了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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