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誉之当时怎么安慰她?
    天气热,空调的温度也不会太低,防护服捂出细细密密一片小红疹。
    早上,他为主任做助理,刚刚完成了一台切除肿瘤的颌面手术。手术本身的难度并不大,特殊的是患者本身,那是一个年轻的艾滋病患者,需要做好严格的手术防护要求。
    太闷了,脱下隔离服后,林誉之手背和手面都是红肿一片。他本该去见林格,但在低头看清自己这一手的痕迹后,顿了顿,给妹妹打电话,说最近工作比较忙,暂时抽不开身。
    格格,如果认为工作压力太大,让你感觉到不舒服,那就试着换个工作?你不是喜欢拍短视频吗?那也可以考虑自媒体方向……
    他不知道路毅重早在那个时刻就找上了林格。
    林誉之甚至不知路毅重已经到达他所在的城市。
    在此之前,路毅重打电话找过林誉之,开出一定的条件,只要林誉之愿意认祖归宗,改姓路,回去。他愿意将林誉之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培养,将来也将遗产全部留给他。
    林誉之没有立刻答应,他的确想拿回姥爷给他留的那些东西。钱,势,权,却不想离开这里,他只告诉路毅重,自己会考虑。慢慢同对方周旋,再做进一步打算。
    权势,他要。
    林格,他也要。
    林誉之不知路毅重已经得知一切,他与妹妹的恋爱十分隐秘,隐秘到林格的舍友都以为他是哥哥;唯独在林誉之这里,亲近的舍友知道他在和林格恋爱,常常逗他,你那个妹妹小女友呢?
    那些家伙只当“妹妹”是他们之间的爱称。
    ——然后就是林格提出的分手。
    林誉之仔仔细细地看完那些真真假假的照片,还有一张林格手写的保证书,保证今后和林誉之划清界限,同他分手……
    闭上眼睛,林誉之不能想象林格那个时候的心态。
    她从小到大都很骄傲,父母和老师喜欢她,朋友们也爱她。在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最大兴趣的时候,路毅重用了种种办法来侮辱她。
    路毅重本身对女色并不重,在那段有着利益交换的婚姻中,他对待发妻也算是尽了忠诚;离婚后的他也没有再寻觅伴侣,偏偏故意用这种话来刺激林格——
    林誉之能猜得到路毅重动机。
    与其说是折辱林格,不如说,是想借机斩断林誉之的心思,逼他回去。
    林誉之收起那些照片,资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接通,若无其事地开口:“舅舅。”
    “嗯,”林誉之的手搭在轮椅上,“是,腿伤不重要,对。”
    “关于户籍问题,”林誉之垂眼,“当年我户口迁到扬州,资料上缺了些东西,现在想再迁回原籍,需要一些证明材料,可能需要舅舅您亲自跑一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方便。”
    微风柔柔从窗中逸出,桌上白瓷花瓶中插一朵幽幽清香的白色茉莉,龙娇握着手机,连连点头。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龙娇热情洋溢,“今天晚上直接过来就好,我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嗯,对,好,好好。”
    放下手机,龙娇又转脸,对卧室叫:“格格呀,快点去洗澡、换衣服,等会儿你王阿姨就来啦。”
    林格问:“哪个王阿姨?”
    “还有哪个王阿姨?”龙娇嗔怪,“和我关系好的,不就一个王阿姨吗?”
    喔。
    林格明白了,原来龙娇是在说王霆的妈妈。
    她住院后,林誉之给二老通知,如实说了她低血糖+呼吸碱中毒的病症。他说自己现在有事情要出公差,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时间——这么长时间,林誉之担心林格一人在家无人照顾,特意请求她们搬过来。
    真是挑不出一点儿错漏的借口。
    两个月转眼过去,林誉之仍旧没有回来。
    王霆倒是在那之后向林格郑重道歉,说自己的朋友当初说了些不好的话,希望林格能够谅解。林格接受了道歉,但在之后,婉言拒绝王霆的两次聚餐请求。
    她又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诊断的结果是不需要吃药。药物的副作用明显,那些副作用要超过现今林格轻微的不开心。
    王霆到达林格家里的前一秒,林格看了条新闻,是扬州本地公众号的推送,说是有辆车撞上了护栏,车上只有一个人,外地的,被紧急送往医院……
    往下翻评论区,有人配了图,打码后看起来仍旧是一片红,挺吓人的。
    有人说这是一场故意别车引起的车祸,这辆车别了另一辆车,被别的车大约是不服气,同他斗气,一路尾随,在他车辆开到高速时故意靠近,这才导致了意外发生。
    只看到这里,听到门铃响。
    林格放下手机,起身去开门。
    王霆和他妈妈一同过来做客,龙娇在客厅陪他们聊天,林格进了厨房,和林臣儒并肩站在一起,帮爸爸一同做饭。
    林臣儒悄声问她,林许柯叮嘱的事情怎么样了?林格有对林誉之提起吗?
    林格洗干净水果,问他:“爸,我做不到。”
    林臣儒愣住。
    “我没办法对哥哥说出那种话,”林格说,“我也知道您的想法,知道您是为了这个家好,我也理解您当时进退两难……但不行,这样不行。”
    她认真地说:“我们不能为了两套房子,就逼哥哥去做他不喜欢的事。”
    厨房玻璃门关着,听不到外面的谈话声,厨房中,只有哗啦啦的水声、父女俩的交谈声,淡淡地融在一起。
    林格也不希望外面的人能听到这一切,这些事情让她的胃不舒服,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林臣儒劝诫女儿:“不需要他真的去认亲,只要他普通地去叫一声爸,平时多走动走动就行。”
    “生恩不如养育恩,”林格说,“您一边说不需要去认亲,一边又说’平时多走动走动’——爸,这样不行。”
    林臣儒还在尝试:“格格,你——”
    “爸,”林格又打开水龙头,刚刚洗干净的水果,重新放在下面,又用清水洗一遍,她低声,“您别再为难我了,好吗?”
    林臣儒说:“这怎么能算为难呢?格格。我也是当爹的,我不明白。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儿女的呢?更何况,誉之他现在也是姓林,是林老板的亲儿子,也是他大儿子……”
    话没说完,厨房玻璃门被人拉开,林臣儒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林誉之。
    天气炎热,他穿着一条和林格衣服颜色相近的白色长袖衬衫,面色自然,好像并没有听到两人刚才的纷争,笑着说:“爸,我来吧,您先出去歇一会儿。”
    林格垂眼,盯着林誉之那条伤腿。
    他站得很稳,稳到完全看不出那条腿受过伤。
    林臣儒自然不愿意,但刚才说了人家的话,也心虚,推辞几句,顺势出去,只把厨房留给林格和林誉之兄妹两人。
    洗干净的水果已经被端出去,林格没解释门外王霆的事,林誉之也没问,他看着料理台上的鲜切牛肉卷和番茄,问:“今天吃番茄牛肉卷?”
    林格:“嗯。”
    林誉之颔首,卷起衣袖,倒了料酒,放在托盘中,去腌制那切好的鲜切牛肉片。淡淡澄净的料酒一触碰到肉片儿,便有淡淡的血水溢出,如混合血的眼泪。
    林格在切番茄,一片,两片,切到第三片的时候,她的手忽然停下,顿在案板上。
    “你的腿怎么样?”林格不看他,“还好吗?”
    “格格,”林誉之说,“真好。”
    林格说:“什么真好?”
    “关于你还在关心我这件事,”林誉之轻声说,“我以为上次那件事后,你再也不肯理我了。”
    林格急促地说:“你是我哥,我不可能不理你。”
    她强调:“你是我哥哥。”
    林誉之笑了。
    他没有拆穿妹妹的欲盖弥彰,侧脸就看到她尖尖的下巴。病了这么一场后,林格肉眼可见地愈发瘦下去。
    林格继续切番茄,她心思不稳,没切到手指,倒是刀面磕了下手指,没受伤,只有浅浅一道痕迹。不明显,她仍习惯性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只含了一口,就被林誉之把手从口中拽出——
    没有血。
    只是很淡、很淡的痕迹。
    林格说:“没受伤。”
    林誉之嗯一声。
    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曾经的林格和林誉之也是这样。
    龙娇病后,沾不了油烟味儿,厨房里的事务都归林誉之和林格。林誉之心疼妹妹,不让她碰火碰油,林格也不想让哥哥一人做重活,央求着挤进厨房给他打下手。
    她喜欢切菜,喜欢那些蔬菜被切碎后散发的清香,毛手毛脚地切到手指时,都要快速地放在嘴巴里含一含,因迷信唾液可以消毒。
    恋爱后,每次切到手指,她都要大呼小叫,装作一副疼得要死的模样,要哥哥含含,亲亲。
    偶尔也会假装,没切到也举到哥哥面前,眼巴巴看林誉之。
    看一眼,只要一眼,他就知道林格肚子里装的什么心思。
    林誉之不介意,林格身上的哪里没有被他吃过?莫说是手指,即使林格骑在他头上、坐到他脸上,他也不会拒绝。
    以前是老家拥挤的厨房,爸妈在外面咳嗽,说话,兄妹俩偷偷接吻;现在是宽敞明亮到可以容纳两人躺在地板上做,爱的大料理间,玻璃门外、转过几盆茂绿的植物,就是父母和他们为林格挑选、青睐的相亲对象。
    而在这闷热的厨房中,林誉之握住林格的手指,放在唇边。
    林格身上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月季花朵味道,浓郁到仿佛随时都可以为他盛开,却也可能永远都不会为兄长而怒放。
    过早绽放过的月季,紧紧地封闭了被过度浇灌过的花房。
    她仰脸。
    林誉之现如今瘦了很多,皮肤也白了,白到血管愈发清晰。握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手背微微凸起青筋,指节泛着淡淡苍白。
    就像山林中匍匐的猛虎,俯在石头之上,压低身体,同幼兔对视。
    林格没有抽出手指,有些恍惚,忽而有些分不清这究竟应当属于兄妹,还是情人。
    她过早地混淆了它们。
    林誉之张口,没有含住,而是轻轻地、轻轻地吹一吹。
    ——而在背后,浓密绿植的遮蔽下,王霆的眼中,只能看到,那一对宛若璧人般的兄妹,妹妹仰慕地仰脸,而哥哥垂着头,在珍重地亲吻妹妹的手指。
    这是比接吻还要瑟情的冲击性画面。
    第46章 夜袭 呕吐
    从厨房离开时, 林格指甲上那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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