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姬聿结束了课业,路过锡润园。当他看到花架下的那道身影,方惊觉这整日的心绪不宁是有原因的。
    他本不想上前,但见她踮脚攀折花枝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小心……这花有刺。”
    阿九还是将花摘了下来,她扬了扬手中的花枝,“世子殿下,巧遇。”
    她嘴上这么说着,实则在此守株待兔已久。不为别的,就想从姬聿这里套取一些关于名册的信息。
    但这孩子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他握紧了手中的书,局促道:“既无事,那我先走了。”
    “等等。”阿九叫住他,“殿下可是介怀昨夜之事?”
    姬聿下意识否认,但看到对方不在意的样子,反问道:“我也是男子,看到……你就不介意吗?”
    阿九逗他,“哦,那殿下看到什么了?”
    “你别误会!”饶是他巧舌如簧,也只支吾道:“自然没有……我……”
    只有这个时候,阿九才觉得他有几分少年人的可爱,她将手中的花撷下,戴在姬聿发上,笑道:“这花稚嫩明艳,倒是很称世子殿下。”
    姬聿呆呆地将花取下,是一朵重瓣蔷薇,蓓蕾初放,的确粉嫩娇艳,他瞬间懂了她言有深意,气恼道:“你是说我就是个小孩子,根本不算男人,就算真的看到什么,你也不在意,是不是?”
    阿九在心底直呼冤枉,她本意是想哄姬聿开心,没想到被他借题发挥,看来男人无论年长年幼,都时常阴晴不定,无理取闹。
    也罢,她只能以牙还牙。
    “世子殿下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非要追问个明白,是想让我难堪吗?”阿九脸色一沉,假意哭诉道:“你们王室贵胄,向来是天之骄子,自然是看不起我这个风月场中的女子。”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见她眼眶都红了,姬聿心中又急又躁,多少的机语巧言来到嘴边,都化作了最真实笨拙的一句:“我只是不想再被当作小孩子,尤其是你。”说完便紧抿着唇,低下了头。
    暮光透过花架,疏影细碎交错下,藏住了少年脸上泛起的那层绯色。
    阿九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确一直把他当作孩子,没人会讨厌一个灵秀的孩子。只是她没来由地觉着,一个成年男子,尤其是美貌且聪明的男子,往往意味着危险。
    她上前捏了捏他的脸,叹道:“也只有小孩子才喜欢长大。”
    姬聿抬眼,“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阿九玩笑道:“这一夜过去,世子殿下的确长大了,还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此言一出,姬聿脸更红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后退了几步,避开她的触碰,手中的书也掉在了地上。阿九捻了捻手指,烫意犹存,不免问道:“殿下的脸热得厉害,可是病了?”
    姬聿摇了摇头,见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正要翻看,他慌忙夺了过来。
    阿九不解,看了一眼书封,不就是一本《孟子》,也非孤本典藏,至于这么紧张吗?
    姬聿略有尴尬,开始转移话题,因为昨夜之事向她道歉:“对不起,当时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有人夜探王府,我怀疑是萧浔。又那么巧,你说在沐浴,我以为你在掩护他。”
    “你未免把我想的也太没有骨气了。对我不屑一顾之人,我又岂会摇尾乞怜?”阿九作怒状道:“既然选择和你们合作,那我肯定是个得不到就要毁掉的人,你不是很清楚的吗?”
    “我自然知道姐姐不是这种人,不然也不会献上名册来诱捕萧浔,只是父王说过女人心最是反复无常,尤其是对男子。”
    阿九觉得好笑,脱口而出:“我看你父王也没什么女子伴在左右,他的话你也能信?”
    姬聿突然沉默了。
    说来奇怪,姬昱宸已近而立,也未有王妃。除了嬷嬷女使,府中也无别的女子,甚至从来没有听人提及姬聿的母亲,那他到底是何人所出?
    阿九敏锐地觉察出姬聿有些不悦,看来他甚是避讳。她也不感兴趣,不再深究,继续将话题引到名册上来,“我同你想的一样,萧浔已潜入王府。他神鬼难测,若是那名册的下落他已经知道了,你们可有防范?”
    “姐姐放心,父王故意露了珍珑阁的破绽给他,萧浔既维护武林一统,就算知道是陷阱也会闯给天下人看。”姬聿略思索后补充道:“萧浔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所以其中一本名册的确放在了珍珑阁,本就是鱼饵,对我们并不重要,就算被他得到又能怎样?”
    阿九听到关键,其中一本……莫非不止一本?可恨她记不起来任何关于名册的线索,只装作随意地问道:“那另外的名册你可有妥善安置?”
    姬聿神色一怔,随即缓和下来,笑道:“姐姐放心好了,另一本它放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甚是安全。”
    “殿下做事,我自然放心。”再细问恐会引他怀疑,阿九捏了捏腿,恹恹道:“站了许久,我有些累,就先告辞了,世子殿下请随意。”
    眼见那背影走远,姬聿长舒了一口气,打开了手中的书,翻至某页,被标记的“则慕少艾”四字甚是醒目。当时他读到这句时,明显手比心更快,鬼使神差地用朱笔将它重重圈划出来,仿佛一颗心也被他深深地剖析拆解,只为了迎合这个答案。
    幸好她没看到,但若是她看到会怎样?恐怕又要取笑他一番。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蔷薇花放在上面,合上了书本。
    少年的心事,往往张扬又遮掩,既希望她发现,又怕她发现。
    到了夜间,阿九在床上难以入眠,辗转反侧时,忽然传来窗棂轻叩之声。
    “阿九姑娘,是我,萧浔。”
    阿九拉开帷帐看向窗牖,月色下的剪影静立,仅仅是个模糊的轮廓,都仿佛是被精心勾勒落在了雪白的窗纸上。
    她正要坐起,听他道:“阿九姑娘不必起身。我来只是想告诉姑娘,明日子时,请到珍珑阁附近等我,到时我带姑娘离开。”
    他说完便消失不见,轻巧地仿佛是她做了一场梦。
    “等等……”阿九后知后觉,匆匆披了外衣,追了出去。只是萧浔来无影去无踪,她寻了许久未果,喘息着在湖水边停了下来。
    她忿忿地将脚边的石子踢入湖中,溅碎了一池流光。涟漪波动渐缓,拼凑出她身后之人颀长的倒影。
    阿九心弦异动,转身道:“你……”
    不曾想被他偕入了假山洞口,二人屏息隐在暗处,原来是巡逻的侍卫队正远远而来。
    洞口逼仄,两人第一次靠得这般近。她的鼻尖距他的胸口不过一寸,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有种细微的冷香,本不易察觉,但因这方寸之地,浓郁了几分,犹如高岭上的雪杉针松散发的气息,若有似无,天然清冽。
    “他们走了。”他退后道:“刚才多有得罪,是萧浔无礼了。”
    阿九长舒一口气,摆手道:“还是说正事吧。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珍珑阁的确有一本名册。不过,名册不仅仅只是一本,另一本在姬聿手中,目前我还不知道被他藏在哪里。”
    萧浔思索道:“看来千机阁所谓的加密,便是这两本名册互为锁钥。”
    “那我……”
    “阿九姑娘不必以身涉险。”萧浔看出她的想法,坚持道:“他们尚未解密,只要我拿到其中一本,另一本便就形同虚设。本就是无法公诸于世的龌蹉,就此无人能再做文章,也算给江湖一个交代。”
    阿九心中却另有一番打算。一来她计较得清楚,做人讲究两不相欠,此事既因她而起,便要解决个彻底;二来她无端对萧浔有种反骨,他不让她做,她偏偏就要做,不想让他轻瞧了去。
    她望着萧浔那双沉若深水的凤眸,甚是诚恳道:“你放心,到了约定时间我自会去找你汇合。毕竟我也想快些离开这里,不会再徒增事端。”
    “萧浔相信姑娘自有决断。”
    阿九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出洞口,萧浔在暗处看着月光下的背影走远,不自觉唇角挂了一丝无奈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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