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音高娃从巴林草原回来后,将德钦王爷同意与色勒扎布王爷在今后统一行动的意见说给了色勒扎布王爷。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乌日娜又出事了,接着就是桑杰扎布的事儿。为此,她警吿哥哥色勒扎布王爷,绝不能让日本人再为所欲为了,要立刻向大岛芳子摊牌。
    果然,在对桑杰扎布的处理上,日本满蒙株式会社和腾格里旗王爷府因不同的政治利益和不同的战略意图而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主张。尤其是在给小夫人图雅和乌兰送葬那天,双方的争执非常的激烈。老旺其嘎提出,梅林地全村的人还有台吉营子的乌兰母亲其其格以及所有的亲戚都要来送葬。色勒扎布王爷明知道日本人不会同意,也在老旺其嘎面前说:“按说应当这样办理!”他甚至表示要亲自来参加葬礼。但是这些意见日本人坚决不同意,大岛芳子和龟田亲自去找色勒扎布王爷,说送葬时只能由旺其嘎家里的人和其其格参加,其余的人一律不准,并说这是新京总理府的意见。
    色勒扎布王爷一听大岛芳子又在拿新京来压自己,便反驳道:“那你们也得遵照我们蒙古族的风俗啊。”龟田少佐冷笑着说:“那好,我们也要按我们的法律办!旺其嘎袭击大日本皇军,我们要逮捕他治罪!这一家人都是反属,我们都要抓起来,请旗长王爷批准。”色勒扎布王爷被龟田给将了一军,气势上先输了半截儿,只好说:“那就还按你们的要求办吧。”但他要求能派老管家敖木带些下人去到老旺其嘎家帮忙办理小夫人和乌兰的丧事。他对大岛芳子说:“我作为一旗的蒙古王爷旗长,不能不管我的子民,否则还有哪一个蒙古人拿我这个王爷当旗长?”大岛芳子只好点头答应了。
    老旺其嘎从日本人那里回来后,找几个村里人在自家院子的西南角,紧靠着墙根儿的地方搭起了一个能遮光挡风的毡棚,将小夫人图雅和儿媳妇乌兰的遗体移在其中。原本,老旺其嘎家族是有祖茔的,但小夫人和乌兰的这种死法进不了祖茔。于是,老旺其嘎又到王爷府的家庙里请来了活佛喇嘛。活佛喇嘛在翻看了殡葬经《阿拉坦萨布》之后,选定出殡的时间是第三天早晨卯时,埋葬的地点在村子北面五里远的一个小沙丘下。
    梅林地村的乡亲们可怜老旺其嘎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能顶事儿的,都自发地跑过来“落忙”(漠北方言:帮忙张罗的意思)。有几个平时跟桑杰扎布关系不错的年轻人更是主动跑了来,为小夫人和乌兰守灵。
    桑杰扎布的丈母娘其其格听到女儿乌兰的噩耗后就赶到了梅林营子村,坐在女儿的遗体旁,搂着小阿尔斯楞大声地嚎哭着,一边哭还一边念叨着:“乌兰呀,你死得忒惨啦!闺女呀,你这么走了扔下阿尔斯楞可怎么办呀!”大夫人也坐在一边陪着哭。
    其其格哭女儿哭得都有些魔怔了,精神失常了,哭着哭着突然骂起亲家来了:“老旺其嘎你没积德呀,你连家里人都保不住,你算什么梅林呀!”老旺其嘎只能垂着手,低着头,任凭亲家婆去骂。后来,还是在村里几位年长的老婆子的连劝带拽之下,其其格才回到屋里去。
    出殡的头天晚上的上半夜,天空开始雷闪火闪地闹腾起来了。霹雳一个跟着一个地在人们的头顶上炸响,紧接着便是密集的雨点和“哗哗”的雨声,如同天地也在流泪,也在嚎哭。大雨冲刷着大地的污浊,冲走了老旺其嘎家院子里那凝固了的血泊。梅林地村的人们有躺在炕上的,有倚着窗户台从窗眼里往外望着的。他们听着望着外面瓢泼似的大雨,都在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老天爷呀,劈雷呀,咋不把该死的日本鬼子都劈死啊!”
    这夜,西辽河也发大水了,发出“呜隆呜隆”的怒吼,还有土岸被大水冲塌时发出来的“呼嗵呼嗵”声。早晨起来,天仍然阴得像个黒锅底似的,没有一点儿开晴的意思,但雨势要小得多了。漠北人相信,不管这天下不下雨,这殡是总得要出的。误了时辰可不好,不但死去的人到了阴间阎王小鬼要给下油锅上刀山的惩罚,就是活着的人也有罪受。
    小夫人和乌兰的尸身已经停放三天了,隐约能闻到一股臭味了,得亏有这样的大雨,要不就臭得更厉害了。
    小夫人和乌兰入殓了,占用了老旺其嘎和大夫人的两口松木坐棺。
    在前两年的一段时日里,老旺其嘎总做噩梦,梦见有一些全身血淋淋的人来找他索命。他就和大夫人商量着:“我打打杀杀一辈子,死在我刀下的人也不少,该到我还人家命的时候了,趁着说话还算数把咱们的寿木打好吧。”于是,他选了上好的红松,请了最好的木匠,打了两口最好的坐棺。这两口坐棺用油漆漆成黑紫的颜色,还用白漆和蓝漆画上了青龙、白虎之类避邪的图案。
    没想到的是,两位老的没用上,倒让是年龄小的和少的用上了。
    出殡的时辰到了,在邻居们的帮忙下,两口坐棺被抬到了一辆老马拉的勒勒车上,老旺其嘎家又哭作一团。按照蒙古族的习俗,乌日娜和小阿尔斯楞各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盛放有煮熟了的羊血灌的羊肠子、羊肚子,还有奶豆腐片,嘴里要不断地喊着“呼来!呼来!呼来!”但在这场葬礼上,却只能由小阿尔斯楞一个人奶声奶气地喊了,最后还要由小阿尔斯楞费力地扛着玛尼旗,走在老马勒勒车的前面。乌日娜的精神还不好,总是用大皮袄把头蒙起来,躲在炕旮旯里。大夫人为了不让她再受刺激,甚至在她阿妈入殓时都没敢让她去瞅最后一眼。
    雨越来越小了,雨点儿越来越稀了。
    小阿尔斯楞吃力地扛着玛尼旗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老马拉着的勒勒车紧跟在这个小孩子的后面。在勒勒车两边,一边是老旺其嘎,一边是老管家敖木。老旺其嘎这回可是真的老了,一夜之间须发白了许多,背也驼了,和同样驼着背的老敖木倒是很对称。他们在泥泞中向村子的北边缓慢地移动着,后面还跟着几个扛着铁锨的男人,也在缓慢地移动着。
    在漠北,往墓地送葬时,女人们是不许去的。
    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在这样的葬礼上,大岛芳子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在天刚亮时,雨还在下着,她就让龟田小佐派出两个小队的兵力把守住了梅林地村的所有路口。在梅林地村各户人家间的空地上都有披着雨衣,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如临大敌,如狼似虎地拦住了打算去送葬的人群。龟田和鸠山一郎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桑杰扎布或桑杰扎布带着些反日分子在送葬时一露面,立即集中兵力开火,坚决予以消灭之。
    在给小夫人图雅和乌兰办完了丧事儿后,老旺其嘎和大夫人以为刚刚能消停一会儿了,想睡上一个踏实觉了。没想到,这天还没亮,鸠山一郎就带着一队日本兵闯进了老旺其嘎的家门。他们进到院子,把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了一个遍,就连马棚、牛圈、羊圈甚至鸡窝都用刺刀挑了。等到鸠山一郎追问黑豹和黄虎时,睡得迷迷糊糊的老旺其嘎这才发现桑杰扎布的马和狼都没了踪影儿。他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因为他此时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了,桑杰扎布一定是越狱逃跑了,这可是他旺其嘎家不幸当中的大幸了。鸠山一郎见老旺其嘎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来气了,一把抓住他的胸襟,凶狠狠地瞪着眼说:“你的,桑杰扎布的回来,你的不报告的,一起地撕拉撕拉的有!”更让鸠山感到意外的是,眼前的这个老头儿不但面无一点儿惧色,还撅着胡子,瞪着眼睛和他对峙着。
    折腾了一大早上,鸠山见他的手下一无所获,十分失望,只好撤回了腾格里旗王爷府。望着远去的日本兵,老旺嘎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心里骂道:“这帮狗操的小日本鬼子,等我的桑杰扎布回来把你们统统都撕拉撕拉了,我一定得报告。”
    此时此刻,老旺其嘎哪里知道,他的儿子桑杰扎布已在老柳树筒林子里落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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