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山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你说我是流氓?”
    然后不等吴碧城回答,他更生气了。他的确是交往了许多流氓朋友,尤其还认了金鹤亭做大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在他的观念里,自己始终还是个正经人家的少爷。
    这些天他把吴碧城翻来覆去睡了个痛快,对方在他眼中,已经失去了先前的神秘与矜贵。所以此刻站起身来,他一甩袖子推门就走,一份情意也无。而吴碧城愣怔怔的站在房内,还没摸清头脑。
    27
    27、责任 ...
    时光易逝,天气一天一天的冷下去,不知不觉便进了冬季。
    叶雪山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涂着生发油梳整齐了,正能遮住后脑勺上的粉红长疤;然而他既不爱用生发油,也懒得去把头发梳整齐,所以就时常露馅。露馅就露馅,他并不是很在乎。
    拥着棉被躺在床上,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昨夜和金鹤亭、以及金鹤亭的两个女人打了一宿小牌,手气居然很好,所以即便累得很了,也不好主动提议散场。吴家安装了暖气管子,房内温暖如夏,他微汗涔涔的玩了整夜,清晨向外一走,迎面被寒风吹了个正着,当时就觉猛的一下,瞬间就寒到骨头里去了。
    到家之后,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心里明白自己这是要病——总是病,总是发烧,真是麻烦极了。
    默然无语的躺了良久,他觉出了饿,脑海中浮现出了几样常吃的点心,却又感觉都没滋味,不值一吃。这时就看出了家里没厨子的弊端,顾宅的厨子可是闲了好几个月了,早知如此,多花两个钱请过来也是好的。
    叶雪山越想越馋,肚子里咕咕直叫。到了最后,他就打算支使仆人点个火酒炉子,熬点米粥配些酱菜。哪知仆人刚刚翻箱倒柜的找出了炉子,林子森就来了。叶雪山爬在床上,见他进房,开口便道:“好,好,来得正好。”
    林子森昨天上午还见过他,没想到一宿的功夫,他不但面色苍白,连嘴唇都焦了,就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了?”
    叶雪山连连向外挥手,哑着嗓子说道:“外面有火酒炉子,你给我煮点粥吃。”
    林子森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果然在餐厅桌上看见一套崭新锃亮的精钢炉子,下面装了火酒,上面的小锅像玩具似的,也就只有一只大海碗的容量。林子森知道叶家常年不开伙,点小炉子反倒更方便,于是快步走去厨房问道:“米在哪里?”
    仆人愕然的张了张嘴,显然是被他问住了:“米……没米啊。”
    林子森顶着寒风出了公馆,去了街口一家小饭馆子。馆子里面卖酒卖菜,也有米饭,唯独没粥。林子森就在此处买了一大碗生米,又要了几样清淡小菜,尽数带了回去。
    火酒炉子点在卧室里面,里面米粥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叶雪山嗅到米香,就像得了某种安慰似的,渐渐安定下来。林子森站在一旁,只见他静静的趴在床上,姿态堪称扭曲,胳膊腿儿和棉被纠缠在了一起,可是表情很安详,眼睛黑黑的盯着火酒炉子。
    林子森觉得他这模样很像太太。叶太太发过脾气之后,就爱这么蓬着头发瞪着眼睛发呆,脸很白,眼珠子乌溜溜的带着一点光芒,仿佛是在向往着什么。
    叶太太向往着什么,他说不清;叶雪山就简单多了,是在向往米粥。
    蹲下来熄灭炉子,他用长柄勺子盛出一小碗米粥。粥太烫了,被他转身放到床头矮柜上。腾出双手站起身来,他把装在大托盘里的几样小菜端到了床边:“少爷,现在吃吗?”
    叶雪山趴着没动,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把手伸向托盘,颤巍巍的捏起一粒花生送进嘴里。
    粥还是烫,怎样搅动也不见凉。林子森坐在床边舀起一勺,很迟疑的低下头轻轻吹了两口气,然后试探着喂向了叶雪山。叶雪山侧身躺在床上,不假思索的抬起头来,一口吞掉米粥,随即一伸舌头:“还是烫,你多吹吹。”
    林子森见他不嫌自己,心中登时轻松许多。慢慢的喂光了一碗米粥,他把残羹碗筷全端了出去,然后回到床边,为叶雪山盖好棉被:“少爷睡吧。”
    叶雪山歪着脑袋向下望去,发现林子森正在为自己掖被角。林子森的手很大,手指也很长,带着一层薄茧,看起来灵活有力,仿佛随时能够扭断人的脖子。叶雪山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身边没个正经亲人,靠得住的只有顾雄飞和林子森。顾雄飞的讨厌和可靠相抵消,可以忽略不计;林子森又是个闷葫芦似的伙计,而且心黑手狠。
    “子森啊。”他躺在被窝里开了口:“今天要是没事,就别回去了。”
    林子森用手掌蹭去了他额头上的热汗:“好,我就在楼下,少爷有事的话,按铃就行。”
    叶雪山睡了大半天,其间林子森上来看了他好几次,他都察觉到了,可是不知为何,很执着的就以为对方是顾雄飞,心烦意乱的直说“别烦我”。
    林子森莫名其妙的受了驱逐,只好回到楼下客厅里枯坐。坐得久了,百无聊赖,忍不住又打了个盹。
    醒来之时,已是傍晚。他起身去了餐厅,想要提前把粥熬好。哪知一步迈进门去,发现叶雪山不知何时溜下了楼,正站在餐桌前吃剩菜,身上穿的还是睡衣。双方骤然相见,叶雪山笑了一下,开口说道:“我好了。”
    林子森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他:“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见少爷的身体还是好。”
    叶雪山没有筷子,用手指钳起一段青菜往嘴里送,同时头也不抬的说道:“是,我从来不闹大病。”
    林子森走近了他,看他穿得太过单薄:“少爷饿了?”
    叶雪山鼓起腮帮子,很用力的一嚼一嚼:“白天吃得少,刚才饿醒了。你出去给我买点吃的回来,顺手把狗喂了。”
    林子森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冬季天短,外面已经黑透。因为不往远走,所以林子森没乘汽车,迎着寒风向前快走。他心甘情愿的照顾叶雪山,不是奉献,而是责任——替死去的叶太太负起责任。
    自从离开叶太太之后,他就再没掏心扒肺的爱上过任何人,唯有对待叶雪山,他会偶尔生出满腔酸楚的温情。叶雪山是叶太太的延续,在叶雪山身上,他时常能够看到叶太太的影子——隐隐约约的,若有若无的,让他感到或温暖、或凄凉。
    林子森买回热饭热菜,把叶雪山和大黄狗全喂饱了。叶雪山这回舒服了,披着一条毛毯跑去客厅。林子森坐在沙发一端,留出位置让他伸伸展展的躺下。顶着一头乱发枕上林子森的大腿,叶雪山闭上眼睛,低声说道:“轻点。”
    林子森找准穴位,为他按摩头部。昏沉着睡了一天,他睡的头脑一片混沌,一阵一阵的只想发呆。
    林子森张开五指,两只大手完全捧住了他的脑袋,力量不轻不重,一下一下按压穴位。叶雪山舒服了,轻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样的,办事利落,对我也好。”
    林子森没有回答,单是饶有兴味的将手指埋进他的短发。头皮热烘烘的,是个不得见人的隐秘地方,指尖缓缓的划过去,是单方面的亲昵。
    良久过后,叶雪山觉得索然无聊,伸手向外摸上茶几,他没摸到糖果,却是摸到了一盒火柴。林子森以为他是想抽烟,又见茶几上并没有香烟筒子,就开口说道:“我有烟卷,少爷要吗?”
    叶雪山懒怠睁眼,心想没糖烟也行,便扬起一只手去掏他的裤兜,正是一掏一个准。睁开一只眼睛瞄过去,他见香烟算是好牌子,便放心的抽了一支叼在嘴上。林子森接过火柴,为他点了火,又欠身把玻璃烟灰缸摆到茶几边沿。
    叶雪山重新闭了眼睛,吸了烟不往肚里走,在口中打个转儿就呼出去。白皙手指夹着烟卷,他向旁边轻轻一拨林子森的右手,口中说道:“小心,别烫着你。”
    然后他又浅浅的吸了一口,依旧是尝不出好味道来,只当是个乐子,一口一口的向外喷烟,全喷在了林子森的脸上。
    林子森在烟草气息中,没话找话的问道:“今年过年,少爷得去北京吧?”
    叶雪山翘着嘴角,忽然冷笑了一下:“去北京干什么?自己没家?”
    “不是,北京不是有大爷吗?”
    叶雪山一摆手:“我原来是穷的没办法,厚着脸皮上门去打抽丰;现在我不穷了,为什么还要过去找骂?我贱吗?”
    林子森看他像是要闹脾气,就没说话。
    叶雪山这时又道:“我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带兵回来,如果那片地盘真被贺占江占住了,我就把这三年里向他要过的钱汇汇总,算个整数全还给他,他妈的最多不会超过十万。全还给他,我从此和他一刀两断!”
    说完这里,他向外面伸长手臂,准确无误的把半根香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林子森看他忽然发了怒,不由得心生疑惑:“少爷和那边大爷关系不好?”
    叶雪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叹出来:“子森,那边什么时候和这边好过?人家说我来历不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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