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雄飞已经连住了三天,并且尚未显出要走的意向。他被对方缠得心力交瘁,很想从朋友那里得些安慰,然而朋友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唯有吴碧城是个天真的,实心实意只是要和他好,除了“好”之外,别的一概不索求。
    然而他此刻找不到吴碧城,吴碧城随着他的大姐一家去欧洲度暑假,刚刚启程不久。临走之前他得了一笔丰厚的零用,还特地跑来要分给叶雪山一半。叶雪山没要,因为手头已然宽裕,无须再对傻小子揩油了。
    顾雄飞前去叶雪山的小公司里转了一圈。办公室位于一座三层洋房的二楼,很是宽敞明亮,一般的办公用品也都具备,大写字台上面盖着一层玻璃板,洁净得可以映出人影。两个小伙计,一个十八,一个十七,都穿得整齐利落,工作类似看门狗,仰着小白脸露着小白牙,每天美滋滋的笑迎八方客。可惜门前冷落,小伙计们即便笑得好看,没有观众也是白搭。
    顾雄飞是夏装打扮,半袖衬衫浆得雪白挺硬,越发衬得面孔手臂都黝黑。单手插进裤兜里,他在办公室内昂首挺胸的走了一圈,末了一个转身,居高临下的问叶雪山:“你布置了这么一间屋子,就算是公司了?”
    叶雪山本来也没打算在办公室里做出多大的事业,无非是想借个公司的名头,名正言顺的做烟土生意罢了。陪着笑容一点头,他低声答道:“我早说是闹着玩,大哥还不相信。”
    顾雄飞一皱眉头,哭笑不得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了下来。随便拉开抽屉一瞧,他从里面拿出一张精美的彩色名片,上面印着公司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叶雪山总经理”等字样。
    叶雪山面无表情的倚着窗台站立,知道自家大哥永远不懂得尊重自己隐私。顾雄飞捏着名片端详半天,末了抬头看他,黑脸上带着坏笑:“叶总经理?”
    顾雄飞只是觉得叶雪山这名片印的大言不惭,所以想和他开个玩笑;可是叶雪山听在耳中,就纯粹全是讥讽。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他简直快要笑不出来,声音都哑了:“印着玩的,让大哥见笑了。”
    名片上面洒了香水,顾雄飞轻轻的嗅着,感觉气味很是淡雅宜人:“我对你的生意可是没少帮忙,下次印名片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再加上‘顾雄飞副总经理’的字样呢?”
    叶雪山穿着长袍,衣袖略长了些许,双手垂下去,躲在里面攥了拳头。他生平第一次想要做些事业出来,没想到落在顾雄飞眼里,却只是个笑话。
    顾雄飞觉得这张名片十分可爱,让人联想起小孩子过家家,于是顺手将其塞进了胸前口袋。手按写字台站了起来,他高高大大的晃到了叶雪山面前,开口说道:“办公室太热了,叶总经理,我们还是走吧。”
    叶雪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摇头一笑:“我说不必来,你非要来。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热了一身大汗回去?”
    顾雄飞回头望向门口,见房门紧闭,两个小伙计都不在,便立刻抬手握住叶雪山的肩膀,歪过头去吻了对方的嘴唇,“啵”的一声,亲的正是结结实实。叶雪山吓了一跳,但是也没反抗,就只是无可奈何的垂着眼帘微笑。
    叶雪山决定对顾雄飞敷衍到底。顾雄飞用他的身体,他用顾雄飞的权势。一切都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将来某一天,那一天将会是美如画卷、高如云端,名字就叫做“有朝一日”。
    顾雄飞没觉出叶雪山是在敷衍。叶雪山一直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他以为对方是天生的好性情,偶尔耍一耍少爷脾气,也耍不久,带他出去吃点喝点,也就哄过来了。
    转眼的工夫,一个礼拜过去了。
    顾雄飞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的头脑如同一张粗疏的大网,只能捕鱼似的兜住叶雪山的肉体。他时常整夜的搂着叶雪山,无论是睡是醒。偶尔在凌晨时分有了精神,他就摸索着抓住对方的手,向上一直贴上自己的面颊。那手是柔软而火热的,带着一种稚嫩的病态——一个大号的病孩子。
    他悄悄的低头去嗅叶雪山的短头发,忽然感觉对方废物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凭着顾家的财产,养个小败家子还是没有问题的。想起叶雪山平日的言谈举止,他忍不住笑了。叶雪山那么馋嘴,可是每次吃喝之前,总要探身对着饮食端详良久,从中挑选出最好的一份送到他的面前。这很滑稽,他还没见过这么孩子气的溜须拍马。
    顾雄飞认为叶雪山很有趣,一天拖一天的不肯走,直到段巡阅使发了急电过来,要他速速回京。
    他不情不愿而又满不在乎的动了身,心里知道段巡阅使为何着急。南方正在闹革命,从南向北打得激烈,目标就是段巡阅使这样的大军阀。不过顾雄飞总觉得不至于——不至于怕,也不至于输。
    临走之时,他想给叶雪山留一笔钱,然而叶雪山别有心思,竟不肯要。顾雄飞很是意外,同时隐隐有些不悦:“嗯?长志气了?”
    叶雪山向他笑出两个梨涡:“哪能总要大哥的钱呢?”
    顾雄飞不知怎的,突然想要揍他一顿:“别扯闲话,你又不是没要过我的钱!怎么着,你还嫌少不成?”
    叶雪山立刻摇头笑道:“大哥让我多赚几笔,不就什么都有了?钱给多了,也都是被我挥霍掉,不如放在大哥手上,还稳妥些。”
    顾雄飞听出了门道:“什么意思?合着你是打算把我当成银行,有钱就放在我这里存着?”
    叶雪山看出了他的怒意,所以马上换了口风:“大哥怎么说都行,总之……你替我收着就是。”
    顾雄飞立刻就痛快了:“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要脸了呢!存着可以,我可是不给你利息!”
    叶雪山听到这里,讪讪的只是笑,然后恭而敬之的把顾雄飞一直送去了火车站。
    从火车站折返回家,叶雪山半路下车到外国药房里买了两瓶营养药丸。店里摆着体重秤,他站上去称了一称,发现自己在十天之内瘦了八斤。顾雄飞日里夜里的纠缠着他,他是没处躲也没处藏。
    攥着两小瓶药走出药房,他不急着上车,单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叹气,叹了一声又一声,仿佛要把胸臆之间的闷气都吁出去。末了乘车回到家中,他把床单被褥全换了新的,又让仆人四处洒扫,尤其是把浴缸狠狠洗刷了一通。
    待到楼上楼下全都窗明几净了,他关了房门坐到床边,脑子里乱哄哄的,依旧塞着一个顾雄飞。屋内到处都是顾雄飞的影子,叶雪山不愿再去细想,弯腰把手肘架在膝上,他用双手捧住头脸,长久的不出一声。
    入夜之后,他依旧是躺不安稳,闭上眼睛便要产生幻听。顾雄飞虽生犹死,借尸还魂,就在他的耳边轻轻的打呼噜。他心惊胆战的蜷进被窝里,身上穿得很齐整,袜子都没有脱。忽然猛地起身向后捶出一拳,就听“嗵”的一声大响,他当然只是捶到了床板。
    叶雪山发了一夜的神经,翻来覆去的不肯睡。发神经的时候他没觉怎的,天亮之后回想往事,却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感觉自己那样子很像娘。
    这个发现真是把他吓坏了,导致他连早饭都没有吃,直接就跑去了陈美情家中。对着陈美情说了大半个钟头的废话,他渐渐清醒过来,开始对着陈美情动手动脚。陈美情这一阵子不知是怎么了,眼看着老,叶雪山笑眯眯的审视着她的面孔,心里一点爱意也没有,只是惦记着对方一身白白嫩嫩的好肉。大清早的,他软硬兼施的遂了心愿,而陈美情以为自己很有魅力,还沾沾自喜上了。
    从这一日开始,他不肯回家,在外面一味的只是玩,彻夜的不离牌桌,直到新一批烟土运进天津了,他才暂停游戏,去找了金鹤亭谈正经事。
    18
    18、正经事 ...
    金鹤亭什么都敢沾,又在哪一方面都不过分,所以正是位五毒俱全的健康绅士。此刻他懒洋洋的歪在一张大罗汉床上,单手捏着签子挑了烟膏,送到烟灯上面缓缓的转着圈,烧出一长串连珠炮来。叶雪山半躺半坐的倚在对面,斜着眼睛看他烧烟。
    “老弟才是真聪明。”金鹤亭慢悠悠的盯着火苗说道:“无论什么买卖,看一眼就通窍。”
    叶雪山懒洋洋的笑了一下:“什么通窍,无非是借着大家兄的力量罢了。”
    金鹤亭似笑非笑的眯了眼睛,仿佛要在鸦片烟的气息中昏昏欲睡:“这正说明老弟是天生的有福气,你看我金某人,怎么就没个做师长的哥哥来提携呢?”
    叶雪山把手伸进长袍口袋里,一边掏摸,一边笑道:“凭着你我之间的交情,难道我有了好事,还能落下老兄你吗?”说到这里,他将一张折好的信笺递向金鹤亭。金鹤亭显然是有些狐疑,放了签子接过信笺,展开一瞧,却是发现上面写着几个数目字。
    短暂的思索过后,他抬眼望向了叶雪山:“老弟的意思是……”
    叶雪山很亲热的向他依靠过去,压低声音笑道:“金兄,难道你当真以为我姓叶的忘恩负义,要凭着兄长的势力断你财路吗?”
    金鹤亭立刻摇头:“不不不,老弟误会了,我绝无那方面的意思。”
    黯淡灯光之下,叶雪山微微歪着脑袋,笑得意味深长:“你的意思,我不多问,我先把我的意思讲明白。当初本来是我跟着你发财,这一点我不敢忘。但人都有个要好的心思,我也不例外。我不能永远都随着你金老板,你金老板也未必有耐心带我一辈子;所以我自立门户,也是迟早的事情。如今那一条路,你要是想走,我绝对继续提供保护;你要是不想走,那我的烟土运到天津,对你就以这个价格出卖。是从我这里买土合适,还是从热河往回运土合适,你是聪明人,有账自己算,我不再多说。”
    金鹤亭慢条斯理的烧好了烟,然后把烟枪调转向了叶雪山:“老弟,要不要来一口尝尝?这是波斯货,也挺对味。”
    叶雪山侧身躺下来,扶着烟枪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呼出烟雾,一边连连摆手:“烟酒我都不爱,我尝不出好来,老兄自用吧。”
    金鹤亭收回烟枪,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谈起了各地烟土的好坏,讲的头头是道,宛如行家。然而吸过两个烟泡过后,他便推开烟枪,再不要了。叶雪山看在眼中,叹在心里,暗想做大事的人,真得有这么一点自制力才行。
    金鹤亭吸足了鸦片烟,又安安稳稳的喝了一杯热茶。这回身心都舒泰了,他才侧身面对叶雪山,开始出言进入正题。两人窃窃私语的交谈许久,末了达成协议,双方都很满意,于是起身之时,互相越发的友爱了,简直如同亲兄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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