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陈定求助的眼神,张载沉吟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正色道:“这个事情静安是对的。”
    “先生……!”陈定急道,“静安这样下去,会被宴家拖下水的!”
    张载摇摇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社会运行的基本规则。
    大宋朝以孝治天下,固安你所做的选择于事无补。
    静安想要做的事情,未必是最完美的,但是目前看来最恰当的选择。
    咱们必须安抚宴家,否则你陈固安将面临入狱流放的局面。
    静安这边依然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而且人家本来就是冲着静安来的……”
    陈定面色沮丧:“看来是我授人把柄了。”
    陈宓笑道:“哥,这也算是好事一桩。”
    “嗯?”陈定抬头看陈宓。
    张载也看向陈宓。
    陈宓笑道:“打了陈年谷一顿,你的念头是不是通达了一些?”
    陈定认真地点点头:“……是通达了一些。”
    陈宓大笑起来:“这一顿打,一是让我们的念头通达。
    二是告诉宴家,这陈年谷在我们眼里就是烂人一个,想要用什么父子之情来要挟我们,那是做梦。
    这样一来,也算是能够好好地合作了。”
    张载脸上微微有些异样。
    经过陈宓这么一说,他终于察觉到心中一直感觉到异样感觉的地方了。
    陈宓对陈年谷没有感情可以理解,但陈定如此果决,却是出乎他的意料的。
    陈定为了解决这个麻烦,不惜以自身前途给赌上。
    到了这个时候,两兄弟吵架的重心是要不要与宴家合作,而不是将重点放在陈年谷的身上,也不谈什么感情什么夫子情之类的。
    两兄弟看似在激烈的吵架,但回头仔细一想,兄弟两个吵架的重心从来不是什么感情纠葛,而是全部聚焦在要不要与宴家合作之上。
    而在这里面最关键的陈年谷,却从来无足轻重!
    张载哭笑不得。
    陈定说陈宓做事没有道德观念以及为人冷漠,但在这个事情上面,陈定又何尝讲过道德与情义?
    再看看陈年谷,这货其实也是一样的,为了前程,抛妻弃子,全然不顾什么世俗道德情义。
    这陈家人……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张载不由得对陈定刮目相看起来。
    原本以为陈定这人木讷,没想到只是隐藏得好罢了。
    看清楚了陈定的面目,张载却没有不开心,反而对其看重了几分。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于张载这样的儒家大宗师来说,很重要,但重要的地方在于,他们将之当成牧民之手段,而不是将其当成约束自己之原则。
    很典型的一个案例是,英宗时候有一个濮仪之议,所谓濮仪之议,便是英宗亲生父亲濮王赵允让的册封问题。
    英宗赵曙在小的时候被过继给仁宗做儿子,按照法理来说,赵曙便该是仁宗的儿子,当了皇帝之后也不该去过分册封赵允让的事情,但英宗却偏要如此。
    欧阳修便是坚定站在英宗这边的人,按理来说,欧阳修作为文坛宗主,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欧阳修为了让英宗巩固权威,硬是依照自己的学识生造出濮王该当被称为皇考的理论,以支撑英宗的权威。
    在这里面,如果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框架,欧阳修作为仁宗提拔倚重的重臣,不该背叛仁宗,但欧阳修不仅干了,还干得十分的利索,哦,里面还有韩琦等宰执之臣。
    对于张载这些将书本读透的人来说,自然知道这些理论不过是为了牧民、稳定纲常罢了,而不是将其视为无上圭臬。
    张载对陈宓颇为欣赏,当然是因为陈宓提出来静安四句,且其才华也着实惊人,但真正欣赏的却是陈宓身上的这种特质。
    会读书与会做事是两件事情,这个张载非常清楚。
    陈定这人在张载眼中看来,一开始是不会读书也不会做事,算是与自己的过往经历相似,所以便给了一点机会,反正赶一只羊也是赶,赶一群人也是赶。
    但接下来却是发现,陈定做人虽然死板,但读书也是不错的,虽然不是陈宓这种天才,但读书又勤奋,悟性至少也算是中人之姿,其实也算是可以培养的了。
    但到今天的事情他才猛然发现,自己这个弟子其实也是一个狠人。
    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能够毫不犹豫地下重手——今天他真的是冲着干掉陈年谷去的。
    其做事之果决狠辣,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
    而到了兄弟两个相互争论的时候,兄弟两个展现出来的特质也是一模一样的,当然陈定不如陈宓足智多谋,但对于所谓纲常以及情义,却是能够看穿其本质,这便是能做事了。
    张载颇为欣喜。
    一木难成林,一个好汉三个帮,陈宓想要成大事,是需要许多人帮忙的,但谁又能比自己的兄长更加值得信任呢?
    换个角度来看,陈定若是懵懵懂懂,就极容易被当成陈宓的软肋。
    比如说这一次陈年谷与宴家的事情,如果陈定优柔寡断,还囿于纲常,到时候陈宓拒绝宴家,而宴家则是找陈定下手,说服陈定认亲,到时候陈宓该如何自处?
    而这仅仅是一道小磨难而已,以后陈宓中举当官,一定会有无数人想来这里钻营,陈定若是不够聪明,必定还是会成为陈宓的软肋。
    现在好了,陈定不仅不是陈宓的软肋,还可能是陈定身边最为可靠的帮手,这一来一去,可不是一个软肋一个帮手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张载笑道:“为师还怕你们这个事情处理不好呢,现在好了,为师也放心了,静安你尽管去做,为师会给你撑腰的,固安,你多学着点静安的做事方式。”
    陈定有些诧异:“老师……?”
    张载笑道:“官场比这些事情更腌臜,你若是连这点腌臜都受不了,就好好做学问好了,什么科举做官振兴家族的事情,就别想太多了,即便是齐家这个事情,你也会面对诸多类似的事情的。”
    陈定对张载是十分信服的,但他依然有些将信将疑,不过他身上的优点是,对于长辈的教导,他是比较能听命的,虽然不理解,但依然会去做。
    他点点头道:“是,老师。”
    陈宓朝张载送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张载只是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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