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经历确实精彩,接下来的时间里,张延龄听到了王守仁十五岁游历居庸关山海关等边镇之地,数次遭遇鞑子兵马与之交战的故事。
    终于,张延龄也听到那个著名的典故‘守仁格竹’的真人叙述的版本。对于张延龄而言,这当然是个令自己最为感兴趣的话题。因为,正是从那时起,奠定了这位未来的心学宗师光耀后世的思想上的起点。
    “守仁少年时,听祖父讲授先贤事迹。齐家修身治国平天下,是我少年时便立下的志向。游历边镇之后,更是对我触动很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守仁心向往之,却不能及。”
    “我十八岁那年和夫人回余姚老家,途径广信之时遇到了我一生中最为敬重之人,我的老师娄夫子。虽短短数日,但从夫子那里,我知道了格物致知之理。后来我遍读朱子文章,思索格物至理。朱子说‘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为了实践朱子的格物致知之理,我在后院竹林里坐了七天七夜。可惜的是,我没有悟出任何的至理。”
    “我当时在想,是否是我的修为不够,亦或是我急功近利。我效圣贤之行,不得圣贤之意,高山而仰止,不得其径而入,是为门外汉。但后来,我却又生出了些怀疑。所谓格物之法,对象是身外之物,无非只是观其表,察其变,知其荣枯,得到一些关于外物的知识这经验罢了。”
    “我格竹,亦不过看到笋破土,叶婆娑,知其生长之理,积累了对竹子的了解罢了。对我内心的提升着实有限。世间万物,多如瀚海沙数。千变万化,变幻莫测。一草一木皆有其理。那么我穷其一生,以格物之法又能得到多少的积累和提升。领悟多少至理?若格物是可得大道的唯一之法,那圣贤们又是如何达到那样高山仰止的高度?人生有涯,寿命有限,如何能至?”
    “说实话,我陷入了极度的迷茫和矛盾之中,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似乎觉得自己误入歧途,走上了一条不可能抵达的远途。前路茫茫,不知所终。穷我一生,能知几何?”
    张延龄听着张守仁轻声说着这些话,心中感慨万千。王守仁轻言细语,似乎风轻云淡。但是张延龄知道,一个人倘若在追求的路上陷入迷茫和死胡同的时候,那是多么的痛苦和矛盾。特别是,当他发现先贤教的办法根本行不通的时候,便会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又或者陷入了对先贤的怀疑之中。这两种想法,都是会让人发疯的。
    张延龄同时也生出了另外的感慨。在正常人的视角,听到王守仁说这些话,和他所做的这些事,怕是都会以为他是个疯子吧。倘若自己不知道王守仁后来的成就的话,听到有个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怕是也会骂一声神经病,羞于与之为伍吧。这或许便是圣贤宗师和普通人的区别。普通人又怎能体会这些站在人类思想巅峰上的人物的内心世界,又怎能理解他们的行为。
    “我本来是不打算考科举的。我的想法是,科举并非第一要紧的事,第一要紧的事是读书成为圣贤。这个想法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我爹爹是状元,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碌碌无为。他对我说,既然你想当圣贤当不了,那便做第二要紧的事,去参加科举证明你自己吧。我一想,左右也是走上了死胡同,那便去科举,起码不至于浪费光阴。”
    “我二十二岁考科举没中,二十五岁又没中,直到二十八岁那年才中了二甲第七名。有许多人在我没中的时候笑我,说我志大才疏,根本就是好高骛远。我跟他们没话说,我可不认为屡试不第便是羞耻的事情。不过,科举这件事倒是让我有些事做,起码不至于陷于矛盾之中不可自拔。”
    王守仁喝光了面前的茶水,这是他喝的第三杯茶了。张延龄起身为王守仁续茶。
    王守仁笑道:“你听我说这些事情,怕是都要打瞌睡了吧。你心里是不是以为我是个疯子呢?居然妄想着成为圣贤。”
    张延龄摇头道:“守仁兄,我可没这么想。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我却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志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本就是人人追求的理想。成为圣贤,也是追求的境界,有什么值得讥讽的?又不是追求成为杀人狂魔,成为飞天大盗,心向光明可不是羞耻之事。”
    王守仁点头道:“没想到,延龄兄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实话,这是我近十年来第一次有人愿意倾听我的心声,第一次有人没有嘲讽我的志向。就连我爹爹,直到如今也还是不能理解我。”
    张延龄笑道:“守仁兄,走自己的路,不要在乎别的想法便是。追求的路上,或许都是寂寞的,不被人理解的。那又如何?守仁兄是心志坚定之人,我想不需要我的理解,也不需要其他人的想法吧。”
    王守仁摇头道:“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有同道的。我心中的许多苦闷,无人可诉。”
    张延龄道:“守仁兄,我可以成为你的倾听者。你随时可以找我倾诉。”
    王守仁笑道:“当真可以么?”
    张延龄道:“除非你觉得我张延龄并不能理解你的想法,觉得对牛弹琴。得不到共鸣的话,怕是也没有意思。”
    王守仁笑而不语,他确实有这个意思。对一个不理解自己想法的人倾诉,得不到真正的反馈,那还不如对着一棵竹子去说。
    “守仁兄,我现在关心的是,你心中的那个难题到底有没有找到答案呢?你这几年有没有解决之道?”张延龄问道。
    王守仁叹道:“想法倒是有一些,但是还有许多疑难和矛盾之处。我得自己想清楚,想明白才成。”
    张延龄微微点头。王守仁突然问道:“不知你有何见解。看起来,你似乎是听懂了我的烦恼。”
    张延龄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自己当然知道王守仁最终的思想,但是自己难道可以直接说出来?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岂非既大煞风景,又似乎是泄露了不得了的天机,贪天之功?如果那么做的话,自己岂非是欺世盗名之人,恐怕要遭到天谴。
    而且自己对成为理学大家可没有兴趣,也没那个本事。自己所了解的那些皮毛根本经不起推敲,因为那完全是别人的思想结晶。当面盗用王守仁的思想结晶,那也太无耻了。即便自己是个穿越者,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是这也绝不会成为自己的优势,也背离了自己要前进的方向。
    见张延龄面露沉吟之色,王守仁笑道:“我就不该问,有谁会无聊思索这些事?你莫要在意,我只是随口一问。”
    张延龄心里是想要和王守仁成为朋友的,他不但是后世仰慕的宗师大家,更是这个时代的强者。跟他结交,成为好友,对自己是极有裨益的。哪怕不是为了功利的想法,便是从虚荣心上而言,能和这样的拥有顶尖智慧和思想的顶峰上的人物成为朋友,那也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要真正成为王守仁的朋友,自然要让王守仁真正的看得起自己。或许天机不用全漏,只漏那么一丁点,便是让王守仁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办法。
    “守仁兄,延龄学识粗浅,也没读多少书。我若说出我的看法,若是有什么不妥的话,你可莫要笑话我。”张延龄道。
    王守仁笑道:“我怎会笑话呢。你说说看。”
    张延龄作思索之状,沉吟道:“我是这么想的。守仁兄说,以格物之法致知,穷一生也未必能踏圣贤之境。我对此不做评论,因为我不懂格物致知的道理,不敢妄自反对或者附和。但是从守仁兄的描述之中,我倒是有个另外的想法。”
    王守仁微笑点头道:“好,不人云亦云,这确实是正确的态度。我也在怀疑是否是我对格物致知的理解有偏差,亦或者那本就是不适合我的路,我不能否定朱子指出的这条路。那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张延龄道:“既然此路走不通,那便换一条路就是了。世间万物繁杂,多如恒河沙数,确实也格不过来。但是,心只有一个,何不格心?”
    王守仁惊得瞪大眼睛看着张延龄道:“格心?你说,格心?”
    张延龄道:“是啊。心有多大,世界便有多大。世间万事万物,目之所及,最终都归于内心的感受。管他多少,最终都在心中有映照和感悟。所以,或许不必去格物,而应该在意的是自己内心的自我体验。将内心体验再发散于外物之中,自知外物之理。世界虽大,皆在心中。心便是世界,便是万物。”
    王守仁腾地站起身来,怔怔的瞪着张延龄,眼睛里光芒四射,仿佛要穿透张延龄的身体。
    张延龄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什么‘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之类的话来充场面,加强王守仁的印象。但见王守仁的反应,他知道自己不必再多言了。
    “我……粗鄙浅见,胡言乱语。守仁兄不用在意,不用听我胡说八道的话。”张延龄忙道。
    王守仁大笑出声,伸手过来抓住张延龄的胳膊用力拍了两下,沉声道:“延龄兄弟,我若是早遇到你便好了。”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里的一些关于格物和心学的观点和描述都是本人胡诌和牵强的理解和借鉴。我对这些其实并不精通,只是为了故事和人物不得不写这些内容。贻笑大方之处,尽请原谅。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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