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荣费尽心机将望建河流域诸部捏合起来,目的只有一个。
    牵制契丹。
    妫州城,刺史府。
    四十岁的奚日越端坐在大堂里,双目紧闭,眼见得正在思考大事。
    历史上,喻文景、李日越(奚日越)、高庭晖一时瑜亮,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眼下喻文景下落不明,据说他抵达岭南后就消失了,根本就没有就任,此时大唐辖内,从中原到岭南,需要越过逶迤五岭,五岭山势庞杂,里面蛮夷部落、凶兽众多,兴许喻文景在半路上遇害了也说不定。
    由于喻文景的母族是羌人大部,他新娶的妻子又是河东大族裴氏,他失踪后家眷并没有受到牵连,一直都在太原城生活,太原城虽然屡次遭到叛军围攻,但始终安然无恙。
    奚日越是投靠李光弼后才改成李姓的,此时自然还是姓奚,他是契丹别部奚怒皆里的头号勇士。
    在宇文鲜卑后裔中,就以契丹诸部最为勇猛,而怒皆部是契丹部中最勇猛者,连以前的大贺氏、遥辇氏都控住不住,奚日越作为怒皆部第一勇士,显然也是宇文鲜卑后裔(霫部、奚部、契丹三部)第一勇士。
    怒皆部被安禄山整体收编后,全部迁到了妫州,奚日越也被安禄山收为义子,安禄山称帝后,奚日越被封为定北王。
    奚日越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不是原本历史上的无名之辈,这都是碎叶军这只蝴蝶引起的。
    怒皆部迁到妫州后,还收容了安禄山从漠北迁过来的奚人、契丹、突厥等部落,眼下奚日越名下虽然只有三千正规军,实际上全部动员的话也有上万大军,这才是安禄山放心让其镇守妫州的唯一原因。
    安禄山义子中,智勇双全者非安守忠、崔乾佑莫属,这两人不仅勇冠三军,还是有名的统兵大将,能力不亚于李光弼。
    安守忠、崔乾佑,年幼时就投到安禄山门下,其亲近程度自然远非奚日越莫属。
    但他毕竟成了王,虽然只是一个杂号王,但毕竟是王!
    奚日越四十岁了,面庞宽大,小眼睛,周围一圈头发全部剃掉了,只露出头顶一束,编成了一根大辫子,平时大辫子盘在头顶,平时就放在胸前。
    眼下,表面上他正闭目养神,不过眼皮却在微微跳动,一只手也摸着大辫子把玩,显然正在想事情。
    实际上,以奚日越大字不识一个的面目,是无法胜任妫州刺史重任的,但他与高秀岩一样,依旧认为刺史更清贵一些,平日并不在清夷军军使府盘桓,而是在刺史府办公。
    这样的情形,安禄山自然不愿意看到,于是便给他派来了助手,刺史府长史。
    耿仁智,原范阳节度使府判官,史思明掌控幽州大权后,立即将认为是自己亲信的耿仁智派了过来。
    耿仁智就是妫州长史,阖州政务实际上是他主持的。
    奚日越对政务一窍不通,却要耿仁智事事向其汇报,弄得耿仁智苦不堪言,不过由于奚日越不识字,倒是可以让其上下其手。
    因为他发现,奚日越每次听他汇报时,只是为了满足过一过刺史官瘾的需要,绝大多数情形下都会同意他的决策,并在文书指定地方亲自盖上刺史的大印。
    不过这一次,耿仁智显然是失算了。
    当他将一封文书拿给奚日越用印时,奚日越竟然罕见地闭上了眼睛!
    耿仁智呈递这封文书时,只是说“军资粮饷划拨事宜”。
    按照大唐边镇的规矩,由于边关众多,不可能在那里储存太多的粮草,一般来说,能够储存三个月就不错了,快要告罄时则向官府索要,此时户曹参军就会根据各地的人口、马匹以及地方大小制定粮饷划拨计划,制订后一般会让各边关自己过来领走。
    此计划就需要刺史大人盖印,由于刺史一般由军使兼任,他们实际上就是小一号的节度使。
    耿仁智坐在下面,心情有些忐忑,因为这一次奚日越接到文书后竟然仔细“看”了一遍,以往他都是略微瞟上两眼而已。
    “难道他识字?没听说啊”
    耿仁智有些手足无措,他可是史思明旗下第一智者,深受史思明的信重,自然应该是沉稳大气之人,不可能须臾之间就踌躇起来。
    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是他在此时劝说史思明投降大唐,不过由于碎叶军的出现,原本的妫州刺史乌承恩被杀,清夷军副使乌承玼也同样殒命,孙秀荣又将妫州的丁口全部迁走,自然就让妫州的历史大变。
    由于妫州(张家口)距离塞外最近,其重要性远在檀州(密云)之上,故此,当史思明掌控幽州大权后,第一时间就将他最信任的耿仁智派过来了。
    而对于奚日越来说,从怒皆部一个武夫一跃而成为大燕国有数的王爷之一,加上由于整个妫州几乎成了怒皆部的地盘,实际上成了他的封地,要知道,当时在碎叶军迁走妫州的丁口时,只迁走了城池及其附近的人,广袤山区的牧户并没有涉及。
    那些牧户,多半是半牧半农的熟契丹,奚日越成为妫州刺史后,立即让这些熟契丹尽数迁到城池附近,而让怒皆部占据广袤的山地牧场,如此一来,他奚日越就成了拥有众多牧户和农户的一方大员。
    加上安禄山为了拉拢他,源源不绝从幽州过来的供应,虽然眼下他手下只有三千步骑,如果充分动员的话,也能聚起上万大军!
    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实力,是碎叶军给不了的,大唐也给不了,大燕能够给他的已经做到极致了,在安禄山眼里,奚日越不可能反叛,因为再没有人能给他更好的待遇了。
    奚日越猛地睁开了眼睛。
    刚才这些就是他所想的,想通了这一点,他豁然开朗。
    细小的眼睛射出来的精光让耿仁智心口一惊,不过他终究是在更加残暴凶悍的史思明麾下伺候过笔墨,更加凶险的情形也见过,瞬间便恢复了常态。
    “大王......”
    奚日越点点头,不过他接下来一番话让耿仁智如坠冰窟。
    “耿判官,你到妫州多长时间了?”
    “回禀大王,已经有半年时间了”
    “很好,这半年时间,若是本王记得不错,你一共呈递过申请米粮的文书十本,涉及粮草约莫两万石,钱财两万贯,实际上,本府只有三千兵马,边关也只有怀安、白阳、龙门、广边四处,每处只有五百军士”
    “我仔细算过,两千人马,半年只需要五千石粮草,加上战马,一万石顶天了,你却申请了两万石!钱财同样如此,两千人马,每人一年发放四匹布,半年也就两匹,折合铜钱一万贯,你却申请了两万贯!”
    “大唐官员贪腐,本王一早就知晓,没想到大燕的官员更厉害,才半年时间就贪了一半,当然了,不光是你一人贪腐,这本王也知道,不过你等将在这些米粮、布匹贪下来后藏在自己的家里也就是了,本王也不会追究,但你等却将其运到山北榷场发卖!”
    “一去一来,弄来的皮子又能翻一倍,你等真的是好算计!”
    这下耿仁智原本端直的上身一下松垮下来,因为这半年来他一直以为奚日越不识数,又是胡人,也没有为自己招募熟悉庶务的汉人僚佐,更没有要求所有的文书必须一式两份在他那里备案,故此才放心大胆贪腐起来,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扮猪吃老虎!
    “还有”
    奚日越并没有放过他,而是继续说道:“妫州下面除了上述四处边关要地,还有文德县、永兴县、矾山县、妫川县四县,加上州城,一共五座城池,其中有品级、从九品以上官员共一百名,这半年,却有三十名得到升迁,有二十名受到罢黜、降级处分”
    “由于并未涉及主要官员,我也忍了”
    “不过今日你呈上来的这份文书,明明写着‘妫州刺史府全体响应周王号召,反正归唐’的檄文,却为何要诓骗于我?说成那甚军资粮草事宜?!”
    这下耿仁智差一点从地上歪倒!
    奚日越一双细眼紧盯着他不放,“呵呵,你是进士出身,自然将我当成了大字不识一个的胡人蛮夷武夫吧,实话告诉你,本王确实是怒皆部的,但却出自王族,本身也是在单于都督府的跳荡营脱颖而出者,其后更是在都督府长史下面当牙兵”
    “期间,还曾以外行官的身份穿梭于霫部、奚部、契丹、突厥诸部,别说汉文了,就连突厥文也识得,否则独孤修为何为委任我为外行官?”
    “那......”
    耿仁智忽然想起了什么。
    “哈哈”,奚日越大笑起来,“后来怒皆部与振武军交恶,双方在单于都督府、振武军、东受降城之间连番恶战,在下由于身份特殊,只得辞去外行官一职回到怒皆部,后来怒皆部攻克单于都督府、东受降城,将里面的文书席卷一空”
    “后来的人自然不知晓我的来历,何况当时我才十八岁,牙兵又无须到节度使府、长安备案,而唯一知悉本王底细的独孤修又去世了,你等认为我只是一个武夫也不奇怪”
    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耿仁智,奚日越揶揄道:“这半年本王并没有理会你,无非是因为你除了贪腐,还是做了事的,也没出大的纰漏,放眼天下,只要是做官的,就没有不贪的,但像反正归唐如此大的事情你竟然要瞒过本王,实在忍无可忍!”
    此时耿仁智也豁出去了,“大王,不是在下有意隐瞒,而是......”
    “别说了”,奚日越摆摆手,“你劝说周王归唐之事,虽然刻意向我隐瞒,但我还是知晓了.......”
    “那大王......”
    奚日越站了起来。
    他虽然喜欢在刺史府办公,不过终究是武将,他的武器是一杆浑铁枪,一杆重达二十斤、通体用精铁锻铸而成的浑铁枪,
    号为浑铁枪,实际上是一杆锋刃长达两尺的铁杆马槊,称之为铁槊最为恰当,铁槊的末端是普通矛头式样,奚日越走到那里都携带着这根铁槊,而自从他当上妫州刺史后,在其王府、刺史府、军使府的大堂、书房都设有安插这根铁槊的装置。
    “当!”
    此时奚日越将这根铁槊拔了出来,磨得晶莹的锋刃指着耿仁智。
    “竖子,你若是诚心待我,在如今的情形下,没准本王也会被你说服,可是你竟视我为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耿仁智此时有恢复了冷静,“大王切莫做傻事,我是周王的人!”
    “呼...”
    一阵亮光闪过后,耿仁智的头颅已经落到了地上,而奚日越的铁槊也插回了远处。
    “哼”,奚日越冷哼一声,“你以为史思明会为了你与我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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