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抵达兴化坊时,前面来了两人,装束一看就不是大唐人士,都生得异常健壮。
    只见一人披头散发,只在头上勒了一根白色的抹额,两耳上吊着硕大的银质耳环,国字脸,留着短须,神情剽悍。
    一人打扮类似唐人,不过并未着长袍,又不似唐人工匠、农户那样的短衣,上衣下摆刚好盖在膝盖上面,衣袖也没束口,但比唐人士绅的宽大衣袖要窄一些,小眼睛,宽颧骨,神情同样不善。
    这两人身后都跟着两三个看起来像随从的人,穿着打扮与其主人类似,旁若无人地奔行在大街上,对列队而过的金吾卫士兵熟视无睹,似乎并未将其放在眼里。
    这两人看起来认识李继勋,见到他后略略点了点头。
    看到南霁云疑惑的眼神,李继勋笑道:“前面那个吊耳环的家伙叫阁逻凤,来自南诏国,乃大唐钦封的云南王长子,在长安已经为质五年了,后面那人叫金吉泰,却是新罗国常驻长安的官员,这两人多半是从南城曲江游玩回来,去赶唐昌公主的祈福仪式的......”
    南霁云眼里闪过一抹寒色,“原来如此,难怪如此旁若无人,难道那甚南诏国、新罗国十分厉害?我虽然是农户出身,不过也听说凡是外国使节到了长安,没有不老老实实遵照大唐规制行事的,连突厥质子也不例外,何况两个小国?”
    李继勋一边走一边说道:“绝大多数情形如此,不过眼下时过境迁,南兄可知晓高句丽?”
    “如何不知?不是在高宗时代就覆灭了吗?”
    “是的,不过在以前高句丽的故土新近崛起一国,叫渤海国,眼下名义上也臣服于我大唐,但其时怀不臣之心,前几年,彼等趁着我国在契丹败绩,勾结突厥、奚人、倭国侵入倭国,一度打到登州,实力不可小觑”
    “以前的高句丽民众,在其国灭亡后,大约一半依附于渤海国,一半则依附于新罗,与渤海国相比,新罗一直与大唐交好,曾与大唐联手击败渤海国”
    “原来如此!”
    “呵呵,南兄可知吐蕃?”
    “自然知晓,难道那南诏与吐蕃有勾连?”
    “自然是的。吐蕃疆域极广,不仅与我国河西、陇右相连,在其东南处就与南诏国相连,这南诏国虽然是边荒野蛮,战力却端地强悍,曾两度击败大唐剑南节度使府的大军,后来臣服于我国......”
    “我知晓了,我国想以南诏国牵制吐蕃......”
    “差不多,不过南诏国如此强悍,国王肯定不是庸碌之辈,其同时向吐蕃、大唐称臣,我国也是无可奈何,由于吐蕃太过强悍,在河西、陇右、剑南、南诏四地与我国接壤,若是南诏国完全倒向那边,我国虽然强大也会左支右绌,故此......”
    南霁云眼里出现了火焰,李继勋所说让其脑海里一直存在的“大唐天下无敌”的景象出现了差异。
    “这就是彼等狂妄的原因?”
    “有一些,不过这两人都是两国的勇士,平时在其国就骄悍无比,来到大唐后算是有所收敛了......”
    “彼等不受宵禁的约束?”
    “自然也要,不过无论是金吾卫还是京兆府的靖安司,抑或出巡的侍御史,都或多或少会网开一面,肯定要比唐人多上半个时辰......”
    “哼!”
    两人一边聊着,很快就抵达了兴化坊,不过此时催促行人赶紧回到坊区的鼓声已经停止了!
    兴化坊的大门已经关闭了。
    大门的一侧还有一个侧门,李继勋正要去敲门——他与兴化坊管大门钥匙的坊正熟悉,加上他有腰牌,按照以往的情形,多半会偷偷打开侧门让他进去。
    不巧的是,侧门尚未打开,从前面来了一队骑兵!
    那队骑兵还护卫着一辆蒙着绸布的马车,一见到骑兵队伍里为首的那人,李继勋不禁暗暗叫苦。
    那人叫李蚬,三十多岁,原吴王恪之后,是现在京兆府府尹,为人极为公正无私,是眼下京城中唯一不在李林甫、高力士等主要势力中站队而活得很好之人。
    他平日自然很少亲自出巡(大唐规制,京城内外由金吾卫、京兆府靖安司衙役、御史台侍御史轮番值守,尤以后者为尊),一旦出巡,在宵禁时刻,无论遇到谁都会铁面无私。
    不过他今日带着一辆马车,显然是“破例了”,一想到这一节,李继勋赶紧迎了上去。
    “拜见府尹”
    “原来是你!”
    李蚬倒是认识李继勋,自然不是因为李继勋是孙秀荣的人,而是他重新被李林甫接纳了,在长安,能被李林甫唤到书房说话的人也没有几个,作为管辖京兆府的三品大员,李蚬虽然以其身世卓然独立,但这些事情还是清楚的。
    “腰牌拿来”
    对于李林甫,就算是吴王恪之后的李蚬也要给几分面子,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了右手——按照规矩,若是李继勋身上带着大内颁发的腰牌,还是能蒙混过去的,这一节,就连号称铁面无私的李蚬也无可奈何,因为这个规矩是圣天子规定的。
    “那是自然......”
    李继勋赶紧说道,不过当他将手摸向腰袢时不禁心里一惊!
    腰袢上挂着装着腰牌和几枚银饼的荷包不见了!
    他赶紧说道:“府尹,不是在下说谎,刚才在安业坊观瞻公主的祈福仪式时,估计当时驻足观看之人太多,在下装着腰牌的荷包不是遭了贼,便是挤掉了,你看......”
    李蚬在内心点了点头,对于此人的身份他还是十分了解的,除了是李林甫的远方侄子,还是武进士出身,眼下打着行商的名义在长安盘桓,何况他本就是万年县人,身后又有高力士和鱼朝恩的身影。
    他喝道:“罢了,明日一早先去县衙销号,然后去内府补一个”
    “多谢府尹......”
    “我不服!”
    李继勋正要感谢李蚬,此时那南霁云却来了脾气,大声嚷了一句。
    李蚬倒是好整以暇,对着李继勋说道:“此人是谁,也是住在兴化坊吗?”
    李继勋点点头,“正是如此,是在下商行新雇的伙计,刚来没多久,不大懂规矩,还请府尹原谅则个......”
    他的心里暗暗打鼓,自己私自接纳南霁云去兴化坊居住若是被眼前这人知晓了,就不仅仅是打板子的问题了,进到大牢关上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哈哈哈”,李蚬倒是来了兴趣,“兀那厮,我瞧你倒是一条汉子,怎会屈尊做了商行的伙计?喂,我问你,你不服,指的是何事?”
    实际上,南霁云绝对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人,在乡下时,他一直颇有威望,不过终究是刚刚从小地方来到长安这样的大城,以前又未曾听到还有南诏国、新罗国这样“不臣”的藩国,一下将其心中大唐天下无敌的景象打破。
    于是激愤之下便说出了那三个字,殊不知,他面前的这位单论品级,可是能够比拟宰相的!
    不过话既然说出去了,他的脾气上来了。
    “敢问府尹,为何那新罗人、南诏人可以不遵守宵禁而在大街上大摇大摆?”
    “哦?你说的是谁?”
    “还有谁,就是那阁逻凤、金吉泰!”
    一听是这两人,李蚬眼里也闪过一抹异色,他正要说两句,那辆马车传来了声音。
    “贤婿,为何耽搁了?”
    一听这话,李蚬还没说话,南霁云又嚷了起来,“府尹,眼下是宵禁时间,你为何还带着家眷?”
    “你这厮......”
    “哈哈哈”,李蚬这下沉不住气了,他真正要让手下士兵将李继勋、南霁云两人抓起来,此时,从那辆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此人竟然是独孤修!
    原来他的大女儿嫁的人就是这位亲王之后,虽然并没有王爵在身,终究是宗室嫡系后裔,独孤氏与宗室联姻也相当普遍。
    独孤修从身上掏出一物,也是一块令牌,不过并不是李继勋以前拥有的乌木令牌,而是黄澄澄的,显然是金质的令牌,这样的令牌多半是圣天子亲自颁发的,不是勋贵之家,便是公主之后。
    “小兄弟,老夫是安北大都护府长史,本身又是安康公主后裔,于公于私都有随时进宫面圣的殊荣,自然不在宵禁之列”
    (于公于私,至于公,自然是作为边境都护府常设官职,有随时进京上奏的资格,于私,他是太宗皇帝最为宠爱的安康公主的后裔,也有进宫的殊荣,连皇宫都进得,遑论其它?)
    此话一出,倒是让南霁云噎住了,此时的他还是一个刚从乡下过来的武夫,如何知晓这许多大事?
    李蚬见状便说道:“既然如此,二位,只好委屈了”
    ......
    李继勋、南霁云被李蚬抓进了大牢,或许是南霁云的话刺激了他,今晚,他一气抓了几百人,大多数是还在围观唐昌观祈福仪式的,其中就包括阁逻凤和金吉泰。
    当然了,阁逻凤、金吉泰进到大牢后的待遇比其他人好得多。
    而李继勋也与南霁云单独关在一间牢房,显然是地上的干燥牢房,而不是地下阴暗潮湿、关着一大堆人的囚室。
    出了这种事情,李继勋也是欲哭无泪,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也不能黑脸对着南霁云,便故作轻松地说道:“南兄,无妨,次日一早就会放了我等,就在这里歇息一夜罢了”
    到了半夜时分,李继勋被人推醒了,然后被人懵懵懂懂带到了一个地方。
    由于睡眼惺忪,他只记得是京兆府附近的一处深宅大院,也不知穿了几重长廊,终于来到了一处亮着灯的房舍面前。
    “进来吧”
    声音很熟,不过他又记不起来是谁,便推门进去了。
    “原来是你!”
    在灯下盘腿坐着的竟然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位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当今京兆府府尹李蚬的泰山!
    “你是孙秀荣的人?”
    那老者带着微笑说道。
    李继勋的心一下又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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