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踏上前往胡弩镇的山道,山道一开始是沿着喀拉喀什河北岸展开的,但在有些地方却要涉水而过来到南岸,喀拉喀什河在汛期尚未正式到来以及汛期之后,大多数地方河水都很浅,都能涉渡而过,倒是难不倒他们。
    不过从普吉村开始,沿着喀拉喀什河,是一条大约五百里的山路,按照阿吉尔的说法,每日能行走三十里便是最理想的了,眼下已经是五月底了,大规模冰雪融化造成的主汛期已经过了,但也不可大意。
    孙秀荣见到包括阿吉尔以及八位少年在内等人除了每人携带了一个包裹,身上也都还带着单体弓和短刀,心想:“这路上的凶险恐怕比段秀实说的要到大得多”
    于是他将阿吉尔拉到一旁,“阿吉尔,你老实说,这路上可能会遇到什么凶险?”
    阿吉尔说道:“其一,是突然出现的洪水,但眼下已经是五月底了,按照常理,应该没有这样的事情了,除非雪山之上某一块常年积雪的冰川突然垮塌,但那也是在地震的情形下才有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手在胸前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孙秀荣以前在很多胡商身上见到过,他心中一动,“你是袄教徒?”
    阿吉尔脸上显得有些不自然,“咳咳,是的,被军爷看出来了,不瞒军爷,整个于阗镇信仰佛教的人还是居多,不过也有信仰袄教、摩尼教和天方教的,我等住在大雪山之下,地震、雪崩、干旱都是寻常见,在下愚陋,倒是觉得袄教很适合我等……”
    孙秀荣猛然想起来普吉村附近很少有田地,牛羊马匹倒是见到了一些,便问道:“为何不种地?”
    阿吉尔说道:“我等以前都是牧户,来到这里后见人烟稀少,干脆做起了定居的牧户,隔三差五将牲口赶到于阗城贩卖,加上这里是通往胡弩镇的必经之处,还能通过提供食宿、做向导挣一些钱财,过的也不比种地的差……”
    孙秀荣见这些人对于唐人没有丝毫隔阂,便问道:“前不久吐蕃人过来了,对他们印象如何?”
    阿吉尔的脸上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
    半晌,他才说道:“吐蕃人不比大唐,那时我虽然很小,但也从父母的嘴里知晓了,他们占据此地后,一来强迫我等都信仰那甚苯教,或者佛教,二来除了一些地主老爷或贵族,剩下的人全部都要成为奴隶,不是农奴,就是牧奴,粮食、牲畜的六成都要上缴给他们,剩下来的老爷们还要抽取,当时我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等吐蕃人离开后,便只剩下三个了……”
    孙秀荣点点头,暗忖:“仅从这一点,大唐就远比吐蕃强”
    “军爷,这五百里山道,约莫有一半河谷地带都长有树木、牧草,而且挨着河流,牲口的吃食完全不用愁,但这一路上,还有大量的野生牲口,有野羊、野马、野驴、野狼、野熊、雪豹,我看军爷虽然年少,但一看就是有武艺傍身的,如果到了晚上,至少有一个人值守,一个人要看护八头牲口,若是一整个狼群驾到,还是力有未逮的”
    对于这些,曾经在野兽的密度远比昆仑山一带多的孙秀荣来说完全没有压力,其实以他与杨守瑜现在的能力,就是整个狼群来了也有办法应对,至于野熊、雪豹,它们肯定不会成群结队出现,孤身只影到来无非是给他们送皮子来了。
    “军爷,这些娃娃们别看年纪小,都懂一些射箭和拼杀的功夫,当然了,与军爷相比就差远了,但若是再长几岁就完全不同了”
    听到阿吉尔此话,孙秀荣心里一动,“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阿吉尔说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挺祖辈人说,我等以前都是乌孙人,在大汉的时候就迁过来了”
    “乌孙?”,孙秀荣一下想到了那位有名的解忧公主,以及现在被突骑施黄姓部落占据的伊犁河流域,“那里,才是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啊”
    可想归想,眼下的他完全才区区十八岁,完全没有自主权,想要顺应时势成就一番事业还是要费劲心力运筹一番才行。
    在听说胡弩镇并不需要他们自备粮食后,他决定就在路上将携带的粮食耗完算了。
    从平地开始,喀拉喀什河进入昆仑山后,大约一百里范围内,都是河谷宽广地带,原本这一带也是有人家的,多半是乌孙牧户,顺带着进行渔猎活动,吐蕃人盘踞此地后,将这些零零星星的牧户或杀,或劫掠到平地集中管辖,大唐再次接手后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回到山里了。
    而对于像安西四镇这样的沙漠边缘绿洲地带来说,越靠近大山的地方越是牧户占据主导地位的地方,以前,乌孙人、粟特人、月氏人都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总的来说,还是乌孙人属于纯正的游牧部落。
    孙秀荣见到一位少年的面向长得像汉人,便问道:“你叫什么?”
    与喀什哈一样,那少年面目黑中带红,但五官轮廓还是汉人模样,那少年听了却摇摇头,显见得他并不懂得汉语,孙秀荣于是用粟特语再说了一边,那少年才答道:“我叫耿思都”
    “耿思都?”
    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孙秀荣禁不住重复了一遍,他学过粟特语,在粟特语里,“思都”、“思铎”都有老家、故乡的意思,而这个“耿”自然来自汉语,在以前的中亚一带,虽然号称昭武九姓,但那是对于操着粟特语的居民来说的,在那里,依然不少有操着古突厥语的部族,除开九姓之外还有更多的汉姓,但耿姓还是头一次见。
    也许是耿恭那一支汉军留在西域汉人之后,想到这里,孙秀荣不禁对此子多看了一眼,阿吉尔自然看了出来,他接过了话茬,“军爷,普吉村号称一个村子,实际上丁口远比一个村落大,由于此处扼控大唐于阗镇进出昆仑山唯一的通道出口,于阗镇大绿洲上有不少人也跑到这里讨营生,否则也不会一下有这么多少年”
    “耿思都一家人是从疏勒城迁过来的,原本是种地的,后来改放牧牛马,吐蕃人来后,将他们的牛羊马匹都抢走了,他们逃到山里采躲过一劫,后来大唐回来后他们又下山了,不过房屋、牛羊全无,只得在普吉村讨生活”
    “疏勒城?”,孙秀荣一下想起了东汉名将耿恭镇守疏勒城时的情形,加上他又姓耿,极有可能是耿恭汉军的后代,但时间过去几百年后,这些人再是倔强,也不大可能在西域独树一帜,最后还是被同化了。
    “他是一个孤儿,来到普吉村不久,他父亲就病死了,说起来他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红水河到了!”
    正说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孙秀荣也跟着其他人跑到了喀拉喀什河岸边,只见此处河水两岸一直到上游远处,两岸的岩石、土壤都呈现出一种凝重的红色,而这里的喀拉喀什河也是红褐色,看起来十分惹眼。
    孙秀荣策马沿着喀拉喀什河北岸寻摸了许久,终于发现这里单纯是岩土的问题,并不是这里有一处铁矿所在,不由得有些沮丧,不过眼看天色趋近正午,便说道:“埋锅造饭!”。
    他成心要在少年们面前露一手,等锅灶弄好了,他用携带的面粉摊了十几张大饼,大饼上撒了在于阗镇购买的芝麻,加上香油、食盐,闻起来分外诱人,随后又用野菜、肉干煮了一锅汤,众人一手大饼,一手肉汤,吃得那叫一个开心,在眼下这个安西四镇,这样的吃法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当然了,在葱岭时,杨家父子自然吃过。
    吃饱之后,稍事休息之后,阿吉尔干脆让他的儿子喀什哈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在前面探路,孙秀荣跟在后面,杨守瑜作为护卫跟着大队走在最后,约莫过了五里地,这一处红色的喀拉喀什河才算走完,甫一走出这片红色砂岩地带,一大片带着青草味道的绿色便扑面而来。
    那是一处喀拉喀什河流域少见的绿色地带,队岸有大面积的绿洲,山上除了绿油油的牧草,还有一些杉木,更让人心旷神怡的是,有大群的野马、野驴、野羚羊正在那里游闲地吃草!
    这样的地方突然出现在看似荒芜的昆仑山里还是让人大吃一惊的,孙秀荣站在岸边仔细凝视着河水,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这一处河面很快,两边靠近河岸的河水里隐隐还有漩涡,显见得这里的河水很深,而在这处绿色草原的两端则是悬崖峭壁。
    深深的河水,封闭的环境,唯一的出口则是继续沿着充满绿色的山坡朝上走,最远处则是皑皑白雪——这里的雪比其它山头自然多一些。
    这样的地方,野生动物们自然不怕人类的到来,它们唯一担心的是食肉动物,但这片不大的地方聚起了这么多的动物,附近肯定有肉食动物存在,在孙秀荣这位前世出身游猎部落的人眼里,至少有两个狼群在附近,雪豹、棕熊也可能有好几只。
    但眼下没有任何食肉动物出现的迹象,多半是在等待傍晚或者夜色降临的到来。
    孙秀荣倒是想过去打一只羚羊,但也只能望河兴叹。
    继续往前走,直到傍晚时分,等眼前的景色再次荒芜起来时,这一天的暮色终于来临了。
    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孙秀荣等人扎起了帐篷。
    随行的阿吉尔等人一共只携带了两顶帐篷,不过四五人一顶帐篷挤一挤也就过去了。
    那位长得像汉人,但却不会汉话的叫耿思都与阿吉尔父子住到了一起,实际上此人不大受众少年欢迎,不过阿吉尔明显是会来事的人,在得知孙秀荣这位年纪并不比一种少年大多少的年轻人竟然是要去胡弩镇担任唯一一支骑兵伙的伙长时,原先还有些轻慢的心思也掩饰住了,而孙秀荣对耿思都的心思他也看在眼里,赶紧主动让耿思都跟他住在一起。
    这一晚,孙秀荣安排杨守瑜带着两名少年值守,自己早早就睡下了。
    半夜时分,他再一次被吵醒了。
    夜空中弥漫着火把燃烧产生的烟熏味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当杨守瑜那张带着羌人与胡人的混血面庞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而见到一大堆躺在地上的野狼以及众少年看向杨守瑜那敬畏的眼神时,他很快就明白了,在“杨神箭”的打击下,准备趁着夜色前来打秋风的某个狼群遭了大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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