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上午,艳阳高照。
    沙舒友沐浴着室外灿烂的阳光,走进了聂尘的澎湖游击衙门,四海龙头的衙门设在鸡笼城中,与鸡笼县衙就隔一堵墙,单独的一座三进院落,方便公事交流。
    聂尘的办事房在第三进,一进是衙门各属官办事机构,包括操练、图画、辎重等寻常部门,而与众不同的是,夷州的衙门里多了一个武装部,专门负责老百姓在农闲时的军事训练。
    二进是游击将军身边幕僚的办事场所,聂尘的幕僚有近十个,全是从军中提拔的年轻人,初通文墨,经过夷州讲武堂的短期培训,会看图,懂行军,也能抄写朝廷塘报、邸报,是为聂尘个人服务的秘书。
    第三进的门前种有一株桂花,正值花开时节,满院飘香。
    窗户大开着,沙舒友一进去,就见自己的恩主坐在案桌后面,被一大堆公文书卷包围着,正埋头写字。
    “将军,下官沙舒友参见。”沙舒友规规矩矩的躬身作揖。
    聂尘抬头,笑容满面:“沙大人来了,坐,来人,看茶!”
    沙舒友在桌案一侧的圈椅中坐下,笑道:“听说昨晚上施大喧被两位姑娘打了,有没有这样的事?”
    聂尘佯作不知,大惊道:“有这样的事?为什么?”
    沙舒友摇头晃脑,也装糊涂:“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
    两人打了一阵哈哈,心照不宣,聂尘开始说正事:“沙大人,请你过来,是有些事向你咨询一下,你知道的,我草莽出身,没做过大明的官,对官场上的事有些不了解,而你在里头厮混多年,可以给我提供这方面的意见。”
    “将军请问便是,下官知无不言。”
    “沙大人也知道,我们在夷州的发展,现在有进入瓶颈的迹象,究其原因,就是受制于人口和地势。”聂尘开门见山,直接说道:“人是根本,没有人,什么发展都无从谈起,无论农科,还是商业,没人就没有前途,这是限制夷州将来的第一个局限。”
    “将军说的是。”沙舒友点头表示赞同,忧愁漫上了他的眉梢:“这件事去年我就向你提起过,虽然每个月过海而来的移民差不多都有几千人,但对于我们来讲依然不够,别的不说,光是山中开矿、伐木的人数,缺口就达近万之数,而养活这些做工的人,农民的数量起码要比他们多出五倍。南边的新城正在建设当中,也是需要人的时候,更别提将军开设的各处厂子,都是用人的大户。”
    “缺人呐,到处都缺人,新来的移民要让他们安顿下来,种地出粮,起码需要半年,所以夷州虽然欣欣向荣,但我想来,以后这边无论怎么发展,都有个致命的弊端。”聂尘道:“这就是第二个影响我们将来限制,地势。”
    “将军是说,夷州虽然大,但在将军眼里,却太小了?”沙舒友在聂尘身边共事多年,心有灵犀一点通。
    “知我者沙舒友也!”聂尘一拍大腿:“我跟施大喧等人提起这个,他们那帮大老粗还不以为然,觉得夷州好得不得了,根本看不到夷州的局限。”
    “将军看得远,你的心胸如海般宽广,当然会觉得夷州太小。”沙舒友字斟句酌的道:“施大喧等人目光不及你长远,自然会觉得夷州就足够了。”
    门外进来两个彩衣女子,正是荷叶和明月,两人一人捧着一杯茶,放到桌上,沙舒友忙起身道谢,两个姑娘抿嘴一笑,蝴蝶一样飞出去了。
    聂尘做贼心虚的瞄了沙舒友一眼,看他的反应,发现对方也在偷偷看自己,两人咳嗽一声,一齐去端茶杯。
    “那么你呢,你觉得夷州究竟如何?”聂尘用说话来掩饰尴尬。
    “夷州多山,中间山脉纵贯全岛,少平地,四面临海,虽然占据航道优势,但只能是个据点,不能充作立业根本。”沙舒友喝了一口水,侃侃而谈:“将军可以将夷州作为面向海外,比如马尼拉的重要据点,但若是想融入大明朝,夷州不可以。”
    “为何不可以?”聂尘盯着他的眼睛追问。
    “夷州不是江南,粮食这一道就制约死了。”沙舒友一针见血:“粮食数量限制人口数量上限,也就决定了夷州人口不可能很多,养不活那么多人,就算大人从占城、暹罗等地买粮,海上风急浪大,十船粮能过来六船就属烧高香了,非常不划算。夷州的人口,永远不可能达到福建、两广的一半,甚至三成,夷州永远是个府一级的规模,所以,夷州孤悬海外的地理,就决定了不可能是个向大明发展的好地方。”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将军的海船,用来运输能赚钱的货物都尚且不够,往南运大明产的丝绸、瓷器,往北运南洋产的香料、木材,没有空船,若是用来买粮,实在划不来。”
    “那么如何破之?”
    “如何破之,将军不是正在做吗?”沙舒友突然笑了:“将军出手,花大钱去福建赈灾,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沙大人以为这样做值得吗?”
    “那要看将军怎么想了。”沙舒友的笑容很复杂,眼神里藏着很深的东西:“将军认为值得,就值得。”
    聂尘随之一笑,并不搭话。
    话里机锋,两人都不道破,沙舒友这些年跟着聂尘,眼界开阔了,所想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他本在大明官场受排挤,一腔怨气,现在在聂尘手下大展手脚,能力得到全面发挥,脑子里当然有了聂尘若是越做越大,自己也会水涨船高的念头。
    沉默片刻,聂尘望着窗外的桂花树,悠悠的道:“说了这么多,沙大人,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大明的气运,如何了?”
    “大明开国两百余年,已是垂垂暮年,纵观史书,能立朝超过三百年的,只有宋朝,不过宋分南北,若是分开来看,也不及三百年。”沙舒友开口就是大逆不道的话,一点没有惧色:“将军说大明气运,在我看来,这气运本是虚无缥缈的,没法论及,说它有就有,说它没有……”
    他奇怪的笑起来:“它就突然没了。”
    “改朝换代这种事,读书人怎么看?”聂尘漫不经心的问。
    “改朝换代,讲究顺应大势,大势来了,当然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种事非人力所能改变,读书人通读史书,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孔子说忠君爱国,难道读书人就不应该成就死节吗?”
    “死节是大义,但也有死节从来岂顾勋的说法。就是说,忠于君主是为了获得功勋,从这一点来看,为新朝效力,也是一种死节。”
    聂尘笑起来:“这是矛盾的。”
    “不矛盾,将军,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沙舒友正色道:“忠君忠君,忠于谁,为谁死,都不矛盾。江山姓什么,谁的天下,并不重要,为谁打江山才重要。”
    “那么国家呢?”聂尘追问:“国家在读书人心中,又是怎样的?”
    沙舒友很奇怪的看向聂尘:“将军,家国家国,打下天下后就是家天下,换个姓氏国还是国,只不过换了一个坐天下的人,忠君既是为国,这是一码事。”
    “若是外族呢?”聂尘道:“比如蒙古人,他们来坐这天下,又当如何?读书人还会为他们效力吗?”
    “这就不一样了,中华泱泱,岂能胡人外族欺凌?外族坐不稳的,元朝以武力取天下,不到百年就土崩瓦解;宋时辽国、金国连宋朝的国都都抄了,却也不敢在中原立国;蛮夷马上为王,但治理国家,却不行的。大明读书人不会为蛮夷效力。”
    聂尘静静的听着,不时点头摇头,然后说道:“这是你个人的想法,却只是对了一半,不然元朝时那么多为蒙古人做事的汉人,他们难道不懂道理吗?他们懂,却依然为外族做事,这就说明在读书人心中,忠君爱国,并不是绝对的。”
    “败类哪朝哪代都有,将军说的是。”沙舒友无法辩驳,只能赞同道。
    “不过我觉得大明朝的败类,绝对冠绝历史上任何朝代。”聂尘站起来身,在屋里走了两步:“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
    “将军为何这么说?”沙舒友也是读书人,他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因为逐利啊。”聂尘笑,继续走:“当读书人开始做生意,他们的本性就会变了,有句话讲得好,有奶便是娘,谁给的利益多,他们就跟谁走。”
    “这……”沙舒友不同意。
    “算了,不说深了,来,沙大人,你帮我想想,若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在福建构建我们的势力,官场上哪些位置应该着力去收买,朝廷里又有哪些关节需要去打通,这方面你是行家。”
    聂尘走到桌案边,推过一张纸,指指笔:“时间不等人,我们要抓紧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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