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笼港外那条乱石砌就的防波堤,长满了青苔,在周而复始的潮水冲刷下,顽强的带蓝色的海带去青翠的绿,有笠翁独坐其上,垂钓海鱼。
    “爷爷,看!”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孩儿蹦蹦跳跳的从大堤的另一边跑来,欢呼着挥舞着手中的一只张牙舞爪的动物:“我在那边抓到一只海螃蟹,好大的一只哦!”
    “国栋乖,就在这边耍,不要走远了,这上面很滑的,掉进海里就不美了。”笠翁慈爱的看向自己的孙子,不忘叮嘱道:“这只螃蟹等会回家就烧给你吃。”
    “不怕滑,我游水很好的。”小孩子有初生牛犊的脾性,小嘴一撇:“爹每逢营里放假,就会带我去游水,不像爷爷,只会带我钓鱼,好没趣!”
    “钓鱼好啊,修身养性。”老头儿哈哈大笑:“原来你喜欢你爹,就是因为他带你游水?”
    “不止不止。”小孩儿忙把手乱摇:“我爹是大英雄,娘常常说,让我好好读书,今后当个比爹还威风的大英雄。”
    “哦,对啊,当个比你爹还威风的大英雄。”笠翁老头一把将孙儿揽过来,抱在怀里指着远处港湾里停泊的一艘艘大船,笑道:“你看,你爹在哪条船上?”
    “在最大的那一条!”小国栋将手一指。
    “那你知道那条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叫定远号,是我们夷州镇守大将军的座船,你爹呀,就在船上做事,可不得了。”老头儿眯着眼,笑嘻嘻道:“你想超过你爹,可要努力,他可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兵,每月的军饷银子比我们家当年种地一年的收成还多。”
    “嗯!”小国栋用力的点点头,随即又天真的问:“爷爷,镇守大将军,比我爹还威风吗?”
    老头儿哈哈大笑,笑完了,方才把老脸贴在小孩儿的脸庞上说道:“当然比你爹威风了,威风多了,他就是这一边的天,我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全靠他老人家的恩德,你看,这些大船,船上的货物,都是海那边的贵人的,那些贵人,一个个可厉害得很,但没有大将军的同意,他们就不敢出海卖货,你爹有这么威风吗?”
    他说的船,是一条正从大堤跟前经过的福船,船满载着货物,一摇一晃的,朝着鸡笼港里驶去。
    “哦~”国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条船,漆黑的瞳孔中满是好奇和向往,他看了一阵,突然大声道:“爷爷,我要当比大将军还要威风的人,今后要让全天下的贵人,都听我的话,比皇帝还气派!”
    “哟,我家国栋真有志气。”老头儿笑得眼睛睁不开了,但还是谨慎的四处望望,看看有没有旁人:“不过以后可要注意,皇帝不是随便可以说的,让别人听见了,要杀头的!”
    “哦。”国栋似懂非懂的答应着,他不知话语的轻重,不大明白爷爷的警告,仅仅只是畏惧杀头这个字眼,于是闭嘴闷声,看看那条福船远远的进入港口,在引水船的指引下,靠上了岸。
    大将军,是怎么让那些贵人听话的呢?
    小小的心灵无聊的想到。
    他的眼睛眨巴眨巴,想了一阵,就挣脱老头儿的怀抱,兴高采烈的去寻找另一只螃蟹了。
    鸡笼城,知县衙门。
    沙舒友搓着手,有些局促的走来走去,一刻不能停息。
    聂尘被他晃动的身形搞得有点焦虑,忍不住从山一样高的账册中抬起头来,一把将墨香浓郁的册子推到一边,道:“沙大人,这些册子这么多,你让我何时能看得完?”
    “不多不多,仅仅是最近两年的流水账而已。”沙舒友忙凑过去道:“请将军看仔细些,每一笔入账出账我都标明了的,看起来很轻松。”
    “轻松你个大头鬼!”聂尘爆了粗口:“我远道回来,你就给我看这个?”
    “海一样的银子,我这不是担心出问题嘛。”沙舒友道,伸手把账册拿过来,指指点点:“都是按照将军你教授的方法记载的,比原来的简单多了。”
    “这些账你们盘了就好,不用让我一笔笔的过目。”聂尘大手一挥,道:“不然我让你当这个县令干啥?不就是让自己轻松点吗?我看上头每一笔都有户房的过手签字,有你的确认签字,清楚无误,再说你已经给我讲了快两个时辰的账目,我心中有数了。”
    他这么一说,沙舒友也不好再勉强,只好拱手道:“将军如此信任下官,我……”
    “用人不疑,没啥好感激的。”聂尘站起来,伸了个大大大的懒腰:“好了,在你这里坐得差不多了,我去炮厂一趟,卜加劳在那边等得快冒烟了。”
    “将军这就要走?”沙舒友一怔:“沈州平还在外面候着呢。”
    聂尘将手在额头上一拍,道:“啊?我都忘了他了,他是个什么官来着?”
    “此人本是福建按察使司的人,与我同僚,但这两年攀上了新任福建巡抚,连升两级,现在是五品官,在巡抚衙门里做事。”
    “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要求见我?文武不同道,你打发他走得了。若是要支取银子,你自行处理便是。”
    沙舒友忙摇动双手:“若是能打发走,我早就打发他走了,这些年过海而来的朝廷官吏也不少,我都不敢让他们打扰你,可这位不同,他非要见你不可,听说,还带有新任巡抚的口信。”
    “新任福建巡抚吗?”聂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谁啊?”
    “叫熊文灿。”沙舒友想了想道:“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在山东多年主政,一年多前才提拔为福建巡抚,朝廷的邸报上说,他很有才能。”
    “熊文灿?”聂尘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去,瞪圆了眼惊道:“那位招安大师?”
    “招安他的确有心得,在山东用招安的法子平了好几路响马,邸报上都写得很清楚。”沙舒友奇怪聂尘在外面漂了这么久居然还有空看邸报:“不过是不是大师就不清楚了。”
    “他派人找我干什么?”聂尘不禁奇怪:“我又不是海盗,我是正经的朝廷官军。”
    沙舒友心想你若是正经官军,那外面的生意是什么?正经官军会有账册上那么海量的现银流水吗?都快比得上大明朝廷一年的税收了。
    富可敌国的官军,谁见过?
    他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道:“不晓得,将军见一见就知道了。”
    唯恐聂尘没兴趣见人,沙舒友提醒道:“福建巡抚有军权,将军怎么说也是他手下的一个带兵的人,要给他一点面子的。”
    “那就见见吧。”聂尘抖抖衣袖,他穿着一身轻便舒服的道袍,头上束着一根带子,随便挽了个发髻,当他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时,毫无朝廷命官的样子。
    沙舒友想让他正正衣冠,转念一想,啥也没说,扭头就出去请人了。
    于是沈州平一身隆重的官服正高冠的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衣着随意、正在吃桌上盘子里水果的社会闲散人士。
    “坐,吃点葡萄。”
    聂尘一只手挠了挠的脚脖子,另一只手指了指了盘子,热情的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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