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一片哗然,凄厉的惨叫、震天的呐喊、炒豆般的枪声,在被撞破的城门处同时响起,城里的人和城外的人都拼命的朝城门处那三丈见方的狭小空间里涌动。
    二十来支火枪早就在城门后面正正的举着,铅子和火药已经装好,城门被撞破的几秒钟后,那些举着圆盾冲出城门洞的明国人刚一露头,火枪就打响了。
    铅子如冰雹一样射过去,藤编或木质的圆盾被轻易的打穿了,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铅弹比弓箭犀利许多,它们在拥挤的人体上打出一个又一个血洞,被打中的人宛如跳舞般原地颤粟、抖动,荒诞又好笑。
    一发射出,火枪手退后,拿着斧头和弯刀的巴达维亚海盗冲了上去。
    踩着还在地上颤抖的同伴尸体,林振涛的人红着眼睛前仆后继的冲出来,两帮人直接肉身碰撞,铁与铁的咆哮,血腥味随着空气的颤动而迸发绽放。
    一个魁梧的汉子挺着一面盾牌,像一面砖墙一样从门洞里射出去,将迎面而来的两个马来海盗撞得倒飞,在空中吐血,盾牌被马来人的身体撞得裂开,分作三四片,两柄弯刀从斜刺里砍出来,对着汉子的头颅。
    汉子右手的短刀上举,挡住了右侧来的砍刀,两刀对锋,发出一声龙鸣,火星四溅。左手的小半片盾牌下意识的迎上另一柄砍刀,被很利落的砍做更小的碎片,而挥舞砍刀的人力量极大,去势不减,抹过了大汉的鼻梁,在他的脸中间留下了一道血线。
    大汉瞬间停滞了动作,人像是被定住了发条的铁皮人,杵在原地好似木桩,挥刀的马来人刀锋过后,顺势踢了一脚,将这个被削去半个头的明国人踢倒在地。
    他的脚还没有收回去,一杆疾如流星的长枪毫无技巧的从栽倒的大汉身后刺了过来,突然得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格挡,长枪洞穿他的胸膛,血从后背飚出来。
    长枪的枪尖没有来得及抽动,还在马来人背上飙血时,两个马来海盗的斧头就朝持枪的明国人头上砍过去,力道十足。
    拥挤在一起的两边人马状如疯狗,彼此厮杀,前排的人倒下后排的人立刻补上,更多的人在后面推着后排的人,想转个身都难。在这样的乱战中,任何花招技巧都是无用的,只有力量,撞开一切的力量,霸道的在这里施展开来。
    越来越多的人冲过了城门,这里的战场迅速的扩大,马来海盗的抵抗并没有持续多久,毕竟墙头上的火枪手已经先一步开始撤退了,墙外许心素的火枪队压倒性的把荷兰人打得不敢冒头,火枪对射时,数量占据优势的总能在相同时间发射更多的弹丸,可以毫无悬念的击败对方。
    许心素站在一架被遗弃在壕沟边的楯车边,仰头看着城头,当城门被撞破后,这些木头大车也就失去了价值。
    “该不该跟着进城去呢?”他琢磨着:“唔,这些鸟铳手可是老子的命根子,城里短兵相接,鸟铳可没啥用…..”
    一阵铁叶铿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等许心素想起来回头看一眼,聂尘就从他们疾步走过,夷州团练蚂蚁般的人群随之涌过。
    “龙头?!”许心素惊讶的叫了一声。
    聂尘这才发现站在这里的是许心素,脚下也不停留,喊了一声:“跟上,把鸟铳手都带进城去!”就继续往前冲了。
    许心素还未动,杨天生从他身边跑过,没有拿刀的左手拍拍他的肩,差点将他拍了一个踉跄。
    一个接一个人的夷州团练从后面跑过,陈盛宇、郭怀一、陈衷纪等等,这些人或瞟了许心素一眼,或根本就无心理会,一股股的人流越过壕沟,向着冒起大火的城门冲了过去。
    许心素愣了片刻之后,猛地在楯车的木头上拍了一下,举起手里的刀子,大吼道:“全都跟我进城,全都进去!跟着龙头杀敌!”
    血在地上流畅,蔓延向整座马尼拉城。
    这一次的战斗比几天的那一场要激烈得多,纵横弯曲的街巷里,来往奔走的人群如同荒野里狭路相逢的狼,厮杀不休,一边败走,一边追杀,然后遇上另一股对手,继续搏杀,分散的马来海盗与四面出击的夷州军团在每个街口、每个拐角遭遇,战斗到处都在发生。
    巴达维亚海盗头目苏西偌接到荷兰人的命令时,还在北城搜刮。
    他的收获不菲,好几百藏在家里的百姓被他找了出来,这些人惊慌失措,根本不敢抵抗,也无力抵抗,被绳子串起来时除了哭着求饶,没有别的举动。
    这些人家里的财物十分丰富,银子铜币之类的就不必说了,漂亮的绸缎衣料、精致的瓷器、值钱的物什,装了好几十个大箱子,这些箱子都是从他们家里抢来的。
    正抢得高兴时,荷兰人的命令来了,接着就听到了南城靠山的那一边,响起了鼓点声,以及片刻之后的炮声。
    苏西偌觉得匪夷所思:明国人会来攻打马尼拉城?他们不是只会种田和做生意吗?他们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外海可有掠私船巡弋啊。
    可是密集的炮声、枪声、喊杀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手头的财物可不能丢,这一趟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些吗?他命令抓来的俘虏扛着这些箱子,越过巴石河,回返南城。
    箱子太多,俘虏哭哭戚戚的太啰嗦,费了好久的时间苏西偌才度过巴石河,他也没把这点时间放在心上,荷兰人可是把西班牙人都打跑了的西洋军队,明国人能强过西班人?
    这种荒谬的想法想一想都是罪,苏西偌是笑着坐船度过巴石河的,他身边就是那些宝贝箱子。
    不料一过河,他就收到一个荒唐的消息:科恩总督跑路了,从靠山的那一侧跑到了临海的那一边,听说随时都准备上船。
    苏西偌一下子就懵了。
    他不肯相信,但不少仓皇逃走的同行告诉他,这是真的。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群穿着各种款式甲胄、持锐披坚的凶猛大汉,从街道尽头闪现出来。这些人明显不是他在巴达维亚的同事。
    苏西偌能在巴达维亚成为一个土著海盗枭雄,也是有独到的能力的,他当机立断,下达命令:“把箱子都扔了,只取银子铜钱,这些肉票全放了,把他们往街那头赶,杀几个见见血,他们就比兔子还跑得快了。我们往海边撤,上船去!”
    手下依言做了,被抓的几百个百姓哭喊着相互扶持着,向街道那一头逃过去,虽然那边也冲过来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可是不过去马上就会被杀。
    这些百姓当了合格的人肉盾牌,苏西偌借着他们的阻扰,争取到了时间,搬着细软疯狂的逃往海边。
    在城里混战的时候,沿着城池两边绕着城墙跑的人,也没有停歇。
    他们的任务是滋扰,让荷兰人无法集中力量在一处防御,他们做到了,科恩根本守不住。
    郑芝龙也在这些人里头,但是他们没有在城墙边喊打喊杀,而是继续前进,沿着城的边缘,绕过了城,没有停留。
    马尼拉城靠海的一面,望出去就是辽阔的马尼拉湾。
    马尼拉港在马尼拉湾中,是极为出色的深水良港,海面开阔,但是有一个特点,它呈一个泻湖的形状,一圈珊瑚礁绕着港口组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波堤,再大的风浪也会被这道白色的堤坝挡在外面,停泊在海港里的船只可以高枕无忧。
    泻湖的出口,大概有三里宽。左右两边,各有一座西班牙人的炮台,一座被他们自己炸飞了,另一座现在已经被荷兰人占领了。
    除了这个地方,没有别的口子可以进出马尼拉港,除非把船从珊瑚礁上抬出去。
    这就是著名的马尼拉老港泻湖,非常独特的地形。
    而郑芝龙奔走的目标,就是珊瑚礁的中段,那长满灌木丛的地方,从马尼拉城的方向有道路可以通过去。
    “小心些,别让东西在车上颠簸炸了!”郑芝龙一边走,一边嘱咐推着车的人,他们这一行人推着四五架手推车,当然了,这些手推车不像楯车那么巨大。
    “郑老大放心,我们在上头塞了棉花,这等抖动不会引爆的。”手下人答应着,说得轻松,但人人都额头冒汗,其实他们都很紧张。
    “那就快着些!”郑芝龙回头朝后看了看,马尼拉城乱如一锅粥:“龙头都快把城打下来了,要是荷兰人坐船跑了我们就白干了。”
    “不会的,郑老大,你看,他们还想用船上的炮轰城呢。”手下人朝海上指指点点:“他们一时半会不会跑。”
    郑芝龙闻声看过去,看到马尼拉港里,停泊在港口边的足有三十多只海船,其中几条蕃船最为醒目,比其他的巴达维亚海盗船要大出好几圈。
    在这些船上,有人在大声喊叫,也有人不断从城里跑出来,匆匆上船,船没有扯帆,但面向城市一侧的遮炮板都掀了起来,黑洞洞的炮口伸出去,指着冒烟的城市。
    “那就太好了。”郑芝龙不但没有着急,反而有点想笑:“但愿他们在我们准备好之前,不会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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