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节的辽东,片地飞雪。
    大雪淹没大地,整个世界都是苍茫的白色,在这样的天气里寻找柴火,很不容易。
    不过八旗兵们惯于在白山黑水之间跋涉走动,也天生懂得在极端严寒的天气里寻找御寒的干柴,拜思哈的命令下达须臾之后,大量的柴火就架在三四层楼那么高的墩台下面,堆成了一大摞。
    “去试试喊两声,看看他们肯不肯投降。”拜思哈吩咐道,他想抓两个活口。
    有旗丁领命去了,策马在离墩台一箭之地的距离上就停了下来,远远地用汉语高喊,内容自然是优待俘虏之类的鬼话。
    “他们在咋呼什么?”
    墩台上,汪承祖皱着眉头细听了一阵,问道。
    旁的人都跟他一样的满脸困惑。
    “不知道,听不懂。”
    南方的人,听不懂女真口音的蹩脚汉语,属于人之常情。这就跟闽南语在东北用这边的人同样听不懂一个道理。
    汪承祖小心翼翼的探出一个眼角,从墩台的垛口里朝下面窥探,瞧见了底下堆积如山的干柴树枝和喊话的八旗兵。
    那八旗兵很尽责,嗓子快喊哑了不说,还不停的朝干柴堆指指点点,意思是你们若不下来,我们就要烧死你。
    肢体语言能够弥补口头语言不通的弊端,汪承祖瞬间就懂了。
    “这帮杂种,他们要点火烧死我们!”他勃然变色,再也顾不得下面箭矢厉害,趴在墙头上朝下看去。
    墩台下,络绎不绝的八旗兵正将最后几捆干柴丢到墙根下,这等数量的柴火,一定能把墩台烘烤得暖烘烘的。
    “呵呵。”拜思哈眼睁睁的瞧见了惊慌失措的汪承祖,并没有立即开弓拉箭,对方看起来已经怕了,这就达到目的了,不用杀了他。
    “箭主,那汉人露头了,待我射杀他!”旁边的一个骑兵水平就差些了,看到汪承祖的脑袋露出来,立刻跃跃欲试地摸弓箭。
    “不必,旗主常常教我们的兵法,正是要活用。”拜思哈制止他道:“你等莫非忘了空城计里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空城计?”众骑兵挠头:“箭主,那本兵法只有你们箭主以上的贵人才有资格拜读,我们连汉字都不认识,如何知晓?”
    “唔,对哦。”拜思哈这才想起手底下的兵都是大字不识的莽子,于是颇为自负的笑了两声,当场教导起来:“汗王自李成梁王府,得了兵书《三国演义》,从中感悟良多,特买了许多本,散发给我等,要我等多读多学,我初通汉字,自然要按照汗王的要求读了好几遍,其中一篇空城计,就是教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法。”
    “箭主威武!请教我们知晓!”众骑兵露出钦佩和羡慕的神色,一齐高声拍马屁。
    拜思哈把手里长刀一指,对着墩台厉声道:“你等且听我细说:如今墩台上的明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正是瓮中之鳖,我们守在这里,必能断其生路。不过若是逼急了,他们当然会和我们拼命,到时候杀得一地血,费力费时;反过来,若是我们围而不打,只是让他们绝无无助,则人在绝境之中,必将斗志全无,接着等待一点时间,上面的明军就会自动下来投降,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活捉他们。”
    他哈哈一笑:“费神攻上去,与好整以待的坐在这里,效果一样,你们会怎么选?”
    “当然是选围而不打。”八旗兵们恍然大悟,眼放精光,不禁五体投地的对拜思哈道:“箭主好法子!原来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猜这些明军携带的干粮不多,从他们没有马来看,可能连一天的粮食都没有。”拜思哈信心满满的笑道:“步行在荒野里走动,又累又渴,还没有饭吃,等到明天天亮,这些人就会自动下来求我们的,众兄弟不必着急,且先进堡扎营,做饭歇息,我们在下面守着,他们飞不走。”
    “若是明早他们还不肯投降,再一把火熏死他们了事!”
    “遵命!”众骑兵一齐笑起来,大声嚎叫着,策马冲进了永宁堡。
    拜思哈兵法学得不怎么样,但话却说得没错。
    墩台上是一个面积不过十来个平方米的土台子,高是高,但很冷。
    北方呼呼的吹,越高的地方越冷。
    而且没有吃的,除了土墙,啥都没有。
    汪承祖数了数,连他在内,一共有九个人在墩台上喝风。
    死在下面的,有六个人。
    九个人蹲在四面土墙下,各自负责四个方向,散成正方形。
    “三杆鸟铳,一把弩弓,六把倭刀,还有一把短铳。”汪承祖把手里的短铳仔细的插进腰间,清点了一下武器后,摸出挎在那里的一把倭刀来,抽出鞘,在渐渐西沉的太阳光下挥了挥:“能顶多久呢?”
    “.…..”八个海盗倚在墙根下,静静的看着他。
    “汪大哥,我们怎么办?”一个人低声道:“小黑他们死了,我们守在这里行不行?”
    “不行又怎样?”另一人骂道:“出来闯海的,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死就死,怕个鸟!”
    “刚才我打死了个鸟建州奴,算是有本了,等下他们上来,我再干死一个,就赚了!”有人把刀柄在地上剁得嗵嗵有声,彪悍无比地说道。
    “汪大哥,若是时候到了,我们拼命保你杀出去,见了聂大哥,告诉他我们是被谁杀的,让他替我们报仇!”
    “死了才报仇,现在我们还没死呢。”汪承祖沉声答道,捡起一颗小石头朝放狠话的家伙丢过去:“你他娘的嘴巴开过光么?别说这些倒霉字眼!”
    “是、是。”那人笑道,躲开小石头:“只是在这上头无路可走,还能怎样?”
    “聂老大天黑了就会来救我们。”汪承祖看看日头,道。
    “.…..救我们。”
    所有人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谁都觉得有些悬。
    汪承祖瞥他们一眼,哼道:“怎么?你们不信?我跟你们打十两银子的赌,聂老大一定会来,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
    “.…..”众人没有说话,所有的人都明白,汪承祖这是在宽慰他们。
    身处敌境腹地,被骑兵重重围困,己方没有马,全靠双腿跑路,这样子还能突围,那就真的有神迹了。
    聂老大对大伙好不假,但他不是神,就算他长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驱船上岸,而离了定远号的火炮,海盗也跟普通百姓没有大的区别。
    聂老大就算来了,也救不了人的。
    大家都沉默着,握紧手里的武器,当海盗的,早晚会死,不过没死在海上,而是死在离平户千里之遥的辽东陆地上,就很意外了,大家都没想到。
    太阳渐渐西沉,台下的八旗兵没有攻打墩台的任何迹象,相反的,他们在各处堡墙上派出了岗哨,然后紧闭前后大门,居然开始埋锅做饭。
    闻着阵阵米香缓缓升腾,肚里的饥饿开始慢慢袭来。
    汪承祖裹紧了身上的棉袄,骂了一句娘,朝下面丢了一块石头。
    石头自然时候打不中任何人的,还惹来一阵狂浪的笑。
    有八旗兵朝上面吆喝,吆喝什么听不懂,反正不是好话。
    夜幕升起,月色皎洁。
    寒意如侵袭的梦魔,比任何有形的敌人更为可怕。
    肚中饥饿,身上寒冷。
    汪承祖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地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没有那么冷了,有一层温暖的温度,好像盖了一床棉被,让皮肤变得不再冰冷,这温度令人觉得很舒服,催人入梦。
    “铛!”手里的倭刀滑出去,跌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汪承祖猛地惊醒过来,伸手一摸,遍体生寒,什么暖意,什么棉被,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刮面刺痛的风!
    这情景,好像听跑过九州那边的人说过,在极寒极冷的时候,人会产生幻觉,就好像觉得有温暖的火在烘烤一样,其实这是因为太冷了,脑子产生的虚幻,要被冻死的前兆。
    “都醒醒!都醒醒!起来蹦跶蹦跶,不然会冻死的!”汪承祖挣扎着站起来,逐一去推揉跟自己一样抱着武器打盹的人,这些人无一不是处在半昏迷状态中,被他一推纷纷栽倒,要费很大的功夫才会醒转过来。
    “汪大哥,不行了……这上面太冷了,我们会被冻死的。”一个海盗虚弱的说道,他的手脚冷得像块冰,浑身僵硬,根本没法动弹。
    汪承祖心中惶急,他原本是想趁天亮前那一刻能见度最低的时候,带人摸下去突围,却没有预料到夜里的低温,现在可好,入夜之后冷得可怕,九个人连刀都拿不稳了,恐怕连梯子都架不起来。
    要先取暖才行。
    他举目四望,墩台就这么大,啥都没有,不过他一下就扑倒了墩台中间的烽火台上。
    烽火台其实就是个灶台,用来燃烧牛粪升起狼烟的,台子砖砌,被经年的火苗熏得黑乎乎的。
    汪承祖伸手进去,不管不顾的扒拉着,全身都被染成了黑色,不过在他变成黑人之前,却笑了起来。
    “有干粪!果然有干粪!”烽火台一般不会在有敌情的时候才架柴,而是会时时常备,永宁堡虽然荒废了,但也许烽火台上会有以前备下的干粪,汪承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爬进去找了找,在一堆灰烬中摸索,竟然真的找到了。
    摸出腰里的火石火折子,费了一点功夫,点燃了火。
    “都过来烤火!”汪承祖把冻僵了的人全抱了过去,也有两三个能动的自行爬过来,九个人围成一圈,向着火苗。
    干粪伴着干草制成的燃料味儿很冲,几乎令人窒息,但这些海盗还是围着火,烘烤着身体。
    “天无绝人之路啊。”汪承祖觉得身体一点一点的在恢复活力,满身的血液在慢慢一寸寸地继续流动,刚才濒临冻死的感觉太可怕了。
    这比被人砍死还难受,完全是一种无助的死亡。
    “等身体恢复过来,一定要突围,就算下去被建州奴砍死,也好过窝窝囊囊的死在这里强!”
    汪承祖下定了决心,他把冻僵了的双腿朝火苗的方向凑了凑。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烽火台里燃起的火苗,产生了巨大的烟。
    烟柱扶摇直上,冲天而起,在月光下如此的显眼。
    当然,底下的建州兵也看到了,他们除了笑明军在上头垂死挣扎之外,没别的举动。
    “让他们烧吧,等火灭了,会冻死他们,这数九寒天的,要冻死老狗,他们在上面待不了多久。”拜思哈呵呵笑着,啃着香喷喷的烤肉:“复州卫百里之内了无人迹,烽火无用,点燃烽火正好说明他们还有力气,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且再等等。”
    众八旗兵齐道有理,于是继续烤火休息,不时地朝上头望望,等着上头的明军耐不住寒冷下来。
    烽火狼烟有个特点,浓而易辩,纵然距离遥远,只要天气晴朗没有云雨,就能远远地辨识出来。
    汪承祖为了烤火而升起的烟,被正在海岸线上发愁的人看到了。
    这些人正因为没有目标而仿徨,看到这烟,顿时就有了方向。
    聂尘穿的大铠,颇为笨重,这种重甲一般是倭人将领骑马穿的,步战穿着颇为不便,不过聂尘好在年轻体健,行走起来也勉强可以。
    他带着五十个鸟铳手,在半夜时分,来到了冒烟的永宁堡外。
    停在外围的树林子里,聂尘没有贸然过去,毕竟,谁也不知道烟是谁放的。
    派了两个机灵的家伙过去打探了一趟,这两人在永宁堡外转了一圈,很容易地发现了八旗兵的岗哨,然后凑空子摸近了一点,在墙根下听了一阵,趴在门缝里朝里面瞅了一阵,再摸黑折返回来。
    “里头的是建州奴,看起来有上百人,我们数了数马,光马就有一百多匹。”
    “他们巴拉巴拉的说话很难懂,不过喂马的是汉人,听他们说堡里墩台上有几个明军据守,还有火器,他们要抓活的。”
    “今夜苦寒,明早就会有更多的建州兵马从辽阳过来,好像要去攻旅顺城。”
    两个探子你一句我一句,把听来看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聂尘,听得聂尘眉毛不住的跳。
    “明军?”他望着墩台上,不相信地说道:“这里怎么可能还有明军?有火器的话,只能是我们的人,是汪承祖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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