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在哪里?!”
    刘香风尘仆仆的走进平户城大通商号的大门,连脸都顾不得洗,张口就问迎上来的门房。
    “少东家在团练那边。”门房点头哈腰的答道,殷勤得像看到了主子:“他留了话,若是刘掌柜的回来了,就去团练那边找他。”
    “团练?”刘香奇怪的朝里面望了望,觉得这时候李国助不是应该在后宅伺候李旦吗,怎么跑出去了。
    这少年习性,还是改不了啊。
    刘香摇摇头,心想自己几天不在,明明临走时再三嘱咐李国助一定要守在老爹身边,寸步不离,大通商行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李旦一旦死掉大厦将倾,不将老爹好不容易挣下的江山稳妥的收下就不能离开后宅,没想到李国助居然还有心情跑去团练场。
    当个团练头子比接受海上帝国还重要?
    在京都本就受了一肚子气,刘香此刻更加的觉得郁闷,他干脆连门也不进了,转身就冲团练场奔去。
    平户团练,是李旦受松浦诚之助之托,组建的民团组织,目的是在平户空虚的情况下自保,搞团练要花大笔银子,也只有李旦有实力有需求组建。
    经过几个月构筑,此刻的团练已经招了五六百人,都是精心挑选后留下的明国人,基本都是从福建、浙江一带流亡过来的家世清白普通人,何斌亲自选的人,任何有海盗迹象的哪怕身体再好、武艺再强也不要,他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很毒,目光一扫就能瞧出来。
    团练场的位置在平户城边上十几里外,靠近山边的一个山坳里,比较偏僻,荒山野岭,几乎没有人迹,平户本地的居民很少会过来这边,非常的清净。
    李旦拨钱在这里平了一块地,建了一排夯土茅草房子,供团丁们居住,约法三章,团丁每月起码要在这里呆二十天,每天晚上可以回家,不过若团练有事,就必须回来应卯,否则视为脱团,要剥夺月例。
    团练的头目是李国助,不过这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团练场地方偏远,周围没有娱乐,他觉得无聊难得过来,所以团练的实际负责人是何斌。
    刘香在商行牵了一匹马,策马扬鞭就冲出了城,不一会功夫,就到了山里,在两山夹缝里看到了团练那座用原木搭建的大门。
    门口站岗的团丁认得他,开门让他进去,刘香不去理会空地上正在呵呵叫着操练刀法的团丁们,在房前甩蹬下马,直接走向一间大屋子。
    屋子门口有几个大汉守着,看到他过来,忙道:“刘掌柜,你怎么来了?”
    “废话少说,少东家在这里不?”
    “在,还有几位老掌柜也在……”
    “我有急事见少东家,你们让开!”不待几个保镖说完,刘香就匆匆的推门进屋,把几个大汉看得愣头愣脑,觉得刘掌柜今天怎么这么没礼貌。
    门一开,屋里几个凑在一张方桌边的人一起把头扭了过来,看向门口。
    李国助居中坐在当中,抬头一看顿时笑起来:“原来是刘老大回来了,可是带回了好消息?”
    刘香先举目看了一圈,发现屋里除了刘香,就是几个大通商行的老资格船老大,个个白发白须老态龙钟,没六十也有五十了,跟李旦是一个年代的人物。
    这些老头年轻时都是豪横人物,纵横一方,不过近些年岁月不饶人,早已纷纷退休,在商行里领份银子养老,看着徒子徒孙们在海上继续自己以往的生活。
    “少东家找这些老家伙干啥?没权没势,手底下根本调不出人,跟他们凑在一起何用?”刘香皱眉不满,但不便说破,唯有先抱拳拱手,团团一揖:“原来各位老前辈也在这里,刘香拜见各位前辈!”
    “好说好说,都是为国助帮忙。”白胡子老头们手脚僵硬,像患了风湿病一样拱手还礼。
    帮忙?刘香看着他们松弛的身材,心想你们帮什么忙啊?现在那些海上漂的家伙谁还听你们的?表面上喊你们一声叔,其实谁把你们当回事?海上信奉实力,没实力就是个屁,任你以往有多了不起,下台了没人会理睬你。
    “叔伯们都是来替我出主意的。”李国助笑呵呵的,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这里清静,没闲杂人等捣乱,我们这两天都选在这里商量大事。”
    “大事?”刘香一惊:“出什么大事了?”
    “前两天我爹身体好了一点,把几个叔伯找来说了点事。”李国助道:“交代了一下万一我爹百年之后,大通商行的接班问题。”
    刘香心头没来由的浮起一丝悸动,说不出是怕还是担心,反正感觉不对味。
    “是啊,刘香,你是国助的心腹,我们也不瞒你。”一个老头抚着长须,很矜持的缓缓说道:“李老大把我们叫去,托我们这些老兄弟扶国助一把,把大通商行稳稳当当的交割出去,李老大担心自己走了,外面的兄弟们看国助年少,有所不服,要我们这些有点资历的老头子镇镇场面。”
    “我们在大通商行算是元老,平户明城就是我们打下来的,当年要不是我凭着肉身挨了这一刀,李老大也不会有今天。”另一个矮壮的老者脱了半拉衣服,露出肩膀上一个硕大的刀伤,刀伤年代久远,蜿蜒如一条巨大的蜈蚣。
    刘香看他脱衣服露伤口的动作很熟练,心想老丈你是不是经常露出来给别人看啊。
    “过去的就不提了,免得在小辈面前显得我们没水准。”第三个老头笑呵呵的道,嘴上说着不要,语气却很诚实,他附和道:“没有我们,就没有大通商行的今天,更没有小辈们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不提了不提了,这些都过去了,大家记着就好,不提了。”
    刘香看看他,心想你这是变本加厉的提吧,是不是生怕我和李国助不知道啊。
    “大通商行现在的船老大,都是我们的徒子徒孙,我们跺一跺脚,平户就要抖三抖!谁个不支持国助,就是不给我们面子,国助,你放心,有我们在,任谁也不敢对你上位说个不字!”一群老头说到热处,豪迈起来,大声呱躁。
    李国助眉飞色舞,高兴得连连作揖。
    刘香却不以为然,大通商行本行的船只除了李旦的百来只船以外,其他的船其实很松散,大部分都是挂名,用李旦的名号换一个平安,没有强有力的组织,虽然大伙都听李旦的号令,但暗中各有各的小算盘,换当家人这种关系重大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是几个老头子站出来说几句话就能搞定的。
    不知多少海上巨头一旦倒下,麾下弟兄就如鸟兽散,这样的例子清楚的说明,如果继承人没有强有力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么庞大的事业。
    “少东家,京都的事情,很不顺利。”刘香不想和老头子们过多纠结,向李国助说道:“颜思齐不吃我们饵。”
    他捡紧要关键的地方,把京都之行的过程说了一遍,重点描绘了烟馆的赚钱能力和颜思齐大逆不道的态度。
    “什么?居然有这样赚钱的行当?”满屋的人都震惊地叫道,好几个人还站了起来:“什么时候开的烟馆,我们居然还不知道。”
    刘香道:“开了快半年了,不在商行的盘子里,没有入商行的账,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
    “没入商行的账?”这些人叫道:“凭什么?”
    “还是那个叫聂尘的小家伙弄的?”一个沉稳的老头问道,看着李国助。
    “正是,这人狡猾如狐狸,哄着我爹,用商行的影响去发展烟馆,还狡辩不是商行的产业。”李国助愤然道:“其实他不过是商行里一个不入流的伙计,从澳门逃难来的,如今不把我们李家当回事。”
    “这么大胆!”有人勃然大怒:“颜思齐这厮也是混蛋,竟然忘本,当年这厮还是李老大手下的一个小贼,靠着商行才起来当了个人物,现在李老大还没死他就当墙头草,早晚我要干掉他!”
    “少东家不要担心,待时机一到,我们就把这小子叫来盘问,若是他识相,交出我们要的东西,就留他一条命,不然,就别怪我等不顾及兄弟脸面。”
    刘香看看这些人,叹了口气:“对方有倭人做靠山,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我跟颜思齐说了半天,他都不为所动,暗中肯定是有所倚重的,何况此刻姓聂的远在海外,手头有船有人,并非两句话就可以吓到他。”
    他这么一说,屋里的人都对视一眼,纷纷笑了起来,种种笑声交织在一起,犹如鬼音夜啼。
    “刘老大,你回来得其实正是时候,我们在这里就是商量如何对付聂尘的事。”李国助坐在椅子上,胸有成竹的双手按着桌子,难得的用自信满满的眼神环视全场:“你去了京都,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就先说给你吧。”
    “我们得到消息,姓聂的这两天已经得知李老大病重,正在日夜兼程的赶回来。”
    “什么?”刘香大惊,忙道:“此人非同小可,胆大包天,带人击破过李魁奇,又跟着水师打败了荷兰红毛鬼,风头正劲,很多人对他称赞有加,极得人心,他现在回来不是好事!”
    “怕什么?”有人讥笑道:“比他还凶的人我们都见过,还不是死得比我们早!”
    “说的是,刘香,你别把姓聂的想得太厉害了,你忘了这里是哪里了吗?”李国助把面前的桌子敲了敲。
    “这里……是团练场。”刘香答道,他知道李国助想说什么了。
    果然,李国助得意的道:“团练是我的,再加上私募的两百多护院,我手头能调的人就有近千号人,这还是陆地上的,另外海上,全是我李家的船,我随时随地都能出动几千人,他聂尘拿什么跟我斗?就靠他手头那几条船?呵呵,几位叔伯,你们见多识广,你们来说谁的胜算大。”
    “自然是少东家你了。”几个老头子摇头晃脑:“就怕那姓聂的不回来,回来就是瓮中之鳖。”
    “但施大喧……还有跟着聂尘出过海那些船老大,可要注意。”刘香很谨慎,提醒他们道。
    “这些人不足虑,我把他们打发出海就好了。”李国助信心满满的挥挥手:“你手里有一百条船,加上依附交好我们的,起码有两百条船可以用,他聂尘有多少?十条还是二十条?哈哈哈!”
    “陆地上我有团练,海里我有船,处处我都占先,他怎么跟我斗?”
    “所以我不是怕他回来,是怕他不回来。”
    “至于倭人那边,我已经跟松浦家沟通好了,不管是松浦诚之助还是松浦健,我都可以向他们让利,只要他们支持我,我就可以给他们大笔资助,平户税额可以在原来的价码上涨一涨,这都是值得的。”
    李国助说着,笑颜逐开:“至于其他的人,我料想只要聂尘这家伙臣服于我,就没有人不服了,所有的船老大叔伯们都派人去交代了,谁支持我,谁将来就可以跟着发财,将来大通商行在我手里,一定可以顺风顺水,大展宏图!”
    “是极是极,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跟着沾点光!”众人大笑。
    李国柱忙道:“国助自然难不会忘了诸位叔伯,商行里的份子,叔伯们都要再加一加。”
    老头们高兴起来,笑声洪亮,大家都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实在令人兴奋。
    刘香思前想后,觉得李国助的思路虽然粗暴简单,但确实很对,团练是个合法武装,在松浦家内斗未完的时刻,空虚的平户港只有团练这一个算是军队的队伍。大通商行是李家的,李国助天然的可以支配一切人马,这样海上也是李国助的天下。
    谁能动摇李国助继承李旦家业?没人能动摇,刘香算是商行里很有地位的船老大,他是不可能的,其他人也不可能,李国助在李旦死后,必将成为大通商行的东家。
    而聂尘那边,烟馆也许有倭人的份子,不过完全可以把聂尘的那一份讹出来,想必不少,如果他不干,就可以把他灭了,硬吞之。
    担心什么呢?
    刘香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颜思齐不肯又怎么样?聂尘如果不肯又怎么样?只要他们还想在平户混,就得硬吞了这只苍蝇。
    “呵呵呵,少东家…….哦,不,东家说得对。”刘香觉得,李国助干得漂亮,计划很稳,没有问题。
    只是他没有发现,本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没有出现,而这个人,是很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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