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诚之助在平户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也就短短的几天,跟这边的一些首脑人物谈话,内容无非是说些自己必胜、对方必败之类的话,然后许一些承若,画一些饼,只要对方继续支持自己,日后太平时节必有荣华富贵云云。
    这些话就像大明南北茶馆里的评书和口技,毫无营养,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唯唯诺诺,双方心照不宣,宛如密室夜话,你知我知。
    呆了几天后,松浦诚之助就匆匆忙忙的走了,长崎那边松浦健闹得很凶,他必须在两边对垒的骑墙线上盯着。
    平户却没有就此平静。
    平户有大小海商十余家,船或多或少,少的几艘,大的几十艘,不过最大的,当然是李旦了,这位巨商坐拥海船几百艘,往来大明与倭国之间,游走于东西两洋,报出名号来,任何人都不敢正眼相看。
    船多,人就多,说话时的嗓门就可以大一点。
    所以李旦在平户,是土霸王一样的人物,更被推为明人领袖,一向有着话语权,虽然仍然被倭人压了一头,但丝毫不影响他在明人当中的威望。
    当招募乡勇组织团练的消息一放出来,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李家要组织平户团练了!”
    这样的信息如一颗炸弹,在平户岛上乃至隔海相望的松浦半岛上崩裂,人们口舌相传,都咂舌不已。
    团练等于军队,大家都清楚,倭国除了大名可以拥有军队之外,严禁任何人建立武装,不但不能,连拥有甲胄都不允许,铁炮之类的强力杀伤性武器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平户团练,却可以。
    人们都在猜测,平户团练究竟是以什么性质报幕府备案的,应该是以松浦家的名义吧,不过松浦诚之助就那么放心的把这支几百人的队伍交给李旦去操练?他不怕李旦造反?
    议论纷纷中,团练招募开始了。
    招募的场所,就设在李家的大通商行里,门口被清理一空,桌子摆在门口,坐了几个李旦的心腹,都是海上猛人,知名的船老大。
    空地上摆了些石锁、枪棒短刀之类的东西,想要报名的,必须经过测试,符合要求的才能报上名,李家不要羸弱的家伙。
    为了招募合格的人才,李旦开出的条件很优越,集训期间的伙食由李家负责,另外每天给米五升,相当于一名成年男子一天的饭食量,如果要派出任务,还要另算俸银。一旦需要团丁出去厮杀搏命,则价格就非常的高,每人每个月可以领到一两银子。
    一两饷银的月例,跟大明朝关宁军的饷银差不多了,远高于寻常卫所军的标准。就算太平无事不需要出去玩命,按天都有米粮可拿,也是很不错的。平户明人当中有逃难的军人,自然知道其中的优劣。
    而平户明人的来源,也注定了来应征的人不会少数,因为大部分平户明国人,都是赤贫状态。
    肯远涉重洋冒着生命危险过来这边的,要么是大奸大恶之徒,在大明犯了事为逃避罪责而走上险道;要么是走投无路的底层贫民,比如两广、福建的疍民,两浙的破落佃户、以及逃出来的军户、盐户,被税赋徭役折磨得没法活命,为了求生而甘愿亡命波涛;更有一些沿海卫所的逃兵,被明朝官府逮住了要砍头的人,三五成群的上船过海,来倭国的过程艰辛无比,九死一生,又被蛇头船老大盘剥来盘剥去,到了平户,除了身上的衣服根本不会有余财。
    于是站在大通商行门口排队的人一直排到了街尾,大部分都是骨瘦如柴的男子,也有一些是骨瘦如柴的少年,少部分身强体壮的家伙就鹤立鸡群了,他们站在队列里,十分的显眼。
    “为什么不要我?我比不上前面的人吗?!”
    桌子边,有人怒吼起来,声音大得能传出去几条街。
    “不为什么,你不合格。”坐在桌子后面应征处几个人懒洋洋的答道,面对这汉子的发飙甚至连身子都没动一下:“我们没看中你。”
    “可我把那劳什子的石锁每一个都能举起三十下,比你们十下的标准超出好多!”吼叫的汉子极为不忿,叫骂起来:“我的五虎断门刀也耍了一回,江湖规矩,见了老子的招式就得要我的人,别想拿老子当猴耍,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就冲你这江湖规矩,我们就不能要你。”坐在当中的一个穿长衫的人挖了挖鼻孔,朝天弹了一下,空中有小小的东西疾飞而过,飞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李老爷说了,我们是招兵,不是招大侠,大侠你请自便吧。”
    “屁!”汉子穿着一件无袖短褂,胸口露出浓密的黑毛,两块胸肌一抖一抖好像摇动的臀大肌:“我今天早饭都没吃就过来了,你们现在说我不行,分明不公!今后别人知道了会笑我连团丁都当不了,面子如何放得下?”
    “那你要怎样?”长衫人又挖鼻孔。
    “赔我钱!起码赔你们布告上写的一个月的俸银,不然就招我进去!”
    “想得挺美,还没招你呢,就想要银子?你是不是刚来平户没多久啊?”长衫人把手指头乱弹,大大小小的不明物体乱飞。
    “老子是刚来平户没多久,又怎样?在大明朝南直隶老子犯了大案无数,连官府都不怕,谁能奈何我?”大汉梗着脖子,嚣张的叫。
    长衫人冷笑了一声,用刚挖过鼻孔的手拍了拍桌子,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大汉长身站起,坐着时不显眼,这一站起来,竟然比叫嚣的大汉还高出一个头。
    大汉一愣,还没有所反应,两人就并肩上前,两条铁一样的胳膊闪电般的分别穿过大汉腋下,动作快得惊人,两个沙包大的拳头毫无多余动作,闷声击在大汉的肚皮上,令他像条被抽了线的虾,连惨叫都没有发出,瞬间卷缩成一团。
    长衫人冷冷的看着,摆摆头,大汉就被架起来,拖了开去,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就折返回来,也不说话,默默的坐回原位。
    长衫人没有问闹事的人被如何处置的,从鼻孔里挖出硕大的一坨后,满意的吹了一声口哨,手指发力,远远地弹了出去,这才心满意足的直起身子,朝长长的队列高声喊道:“下一个!”
    声音高亢尖利,没想到看着斯斯文文的长衫人叫起来这么有劲。
    喊声越过房檐瓦片,就连大通商行内院,都能隐隐的听到几分。
    李旦坐在小花园里,头顶是棵大树,树枝上挂着鸟笼,华亭如盖,遮蔽了耀目的阳光,洒下一片阴凉,李旦就靠着竹椅,坐在这阴凉当中,闭目假寐,有个小丫鬟坐在旁边挥着扇子,替他扇风驱蚊。
    每当“下一个”的喊声传来,李旦闭着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就微微转一转,似乎在对喊声做出反应,但眼皮始终不睁,整个人睡着了一样动都不动。
    “爹!”
    李国助风风火火的闯进来,顿时搅动了这院里的清净,挂在树上的鸟笼里有只画眉鸟,跳动起来,吱吱乱叫。
    “爹、爹!”
    李国助似乎完全不清楚他爹现在在干什么,愣着脑袋闯进来没口子的叫,打扇的小丫鬟急起身想做着手势表达什么时,李旦已经颇为不爽的睁开了眼。
    “爹,爹你还心情在这里乘凉啊。”李国助奔过来,站到李旦面前,脸上的表情像天塌了一样,焦急无比,身上的丝绸衣服全是汗渍,看起来似乎他是跑着回来的。
    “外面都翻天了!”
    “翻天?翻什么天?”李旦轻轻挥挥手,支走了小丫鬟,自己拿着扇子慢慢的扇。
    “常家、吴家、林家都在外面放话,说我们家起了贪心,要独吞了平户港的走私贸易,要外面的海商都联合起来,抵制我们大通商行,还说若是我们坚持这样干,今后在海上就不认人了,大家都凭本事做事,爹,这是要开战呐!”
    他原以为李旦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震惊、气愤,起码也要跟自己一样严肃认真的对待,不料李旦只是翻了翻眼皮,靠在椅子上,一点没有受到惊吓的意思。
    那把蒲扇依旧在扇啊扇的,凉风自在。
    “爹……”李国助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添了下嘴皮打算再说一遍。
    “就是要开战啊,不然我派聂尘出海去干嘛?”李旦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丢了一句话出来,又把脑袋转回去了。
    “开战……呃?”李国助错愕的表情几乎凝固在了脸上,牙齿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我当聂尘的后台,资助他一切,还纵容他烧了荷兰商馆,还组建团练,儿啊,你以为我是在过家家玩吗?”李旦把扇子骤然停了下来,以扇为指,对着李国助哭笑不得的训道:“我不是想独吞平户港的走私,我是要垄断整个倭国的走私,我要李家成为倭国唯一的海商!儿子,我所有的动作你都是知道的,你居然还对开战感到惊奇,你是不是傻?!”
    “可是……我以为…….”李国助被训得脸色惨白,摸着头想了一阵才吃吃的道:“我没想到爹有这么大的计划,我以为只是让其他海商挂我们的旗,给我们缴费,我……”
    “你什么你,你怕啦?”李旦冷笑,又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大力的扇扇子。
    “聂尘手里就那么几条船,能济得什么事?”李国助脸憋得通红,崩出一句来。
    “让别人挂我们的旗,不拿出点硬手段来怎么行?哪个海商不是狠角色?不打痛他们,谁会肯服软?”李旦哼了一声,起身在院里走来走去:“聂尘那边,我自有安排,自然不会就那么几条船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有几家海商昨晚上跑了,开船去了长崎,投靠松浦健。”李国助想了想,担忧的说道:“爹,我们这样做,可是得罪了很多人,真的没关系?”
    李旦瘪了瘪嘴,想说什么,胸口却起伏不平,似乎在忍耐,在强压下心头的火。
    这是自己的儿子,我养大的,我自找的。
    他定住脚步,仰天长叹,良久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弱肉强食,乃世道常态,你不吃他,他就要吃你。我们只能不断强大起来,不然,迟早会被别人吞并,只要你足够大,逼得别人吃不下,你才是安全的。你见过一只老虎怕一群羊吗?羊再多,老虎也不怕,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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