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聂尘低低的重复了一句,本来淡定的脸微微抽了一抽。
    船?
    “船。”李旦的手在茶碗边沿轻轻抚摩,来自江西景德镇的白瓷茶碗细腻顺滑,明净剔透,向来是皇家御用之物,倭国也仅有数得上的大名才拥有几套,弥足珍贵,手指从上面划过,在夏日里甚至能感受到一抹清凉。
    “开船,会吗?”
    李旦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很喜欢欣赏聂尘等人此刻的反应,饶有趣味的又问:“开船呐,懂不懂?”
    聂尘看了一眼郑芝龙,郑芝龙脱口而出:“当然懂,还很擅长。”
    “那就好。”李旦把手从茶碗上移开,转为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我给你一只船,你们跟着我的人在海上跑一跑,熟悉熟悉,日后也好帮我的忙。”
    海上跑一跑?
    聂尘有点觉得意外了,李旦要给他一条船。
    为什么?就因为杀了两个他想杀的人?
    一条船啊,不是一间房子,一个铺子,而是一条价值几千俩白银的船。
    “一只鸟船,就是你们来的时候,缴获陈瞎子的船,我派人把其中一只修复了,刚收拾利落,你们拿去正好合用。”李旦却一点没有肉痛的感觉,好像在说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手在太阳穴上按来按去,自在惬意:“船就在港口的船厂里,明日我令人引你们去看看。”
    “李老的意思,是…..要把那只船送给我们?”郑芝龙谨慎的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李旦把揉太阳穴的手朝空中一挥,干脆的道:“对,送给你们,你们今后就是船东,如果海况不熟,可以先跟着我的船队跑着,日后翅膀硬了,也可单飞。”
    郑芝龙和郑芝豹的面部表情已经控制不住了,浓郁的喜色无法掩饰的涌现出来,他们的眼睛在笑,眉毛在跳,虽然震惊的神色也参杂其中,不过突如其来的幸福依然把惊讶丢到了九霄云外。
    不管李旦用意如何,拥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船,对于任何一个矢志于海商一途的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
    他们捏着拳头,看着大哥。
    这个时候,做出定夺的必须是聂尘。
    聂尘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下,感到嘴唇有点发干。
    他的脑子在剧烈转动,思考着一个问题。
    李旦想干什么?
    杀两个浪人,绝不可能有这么巨大的好处,莫说他俩仅仅杀害了一个开酒铺的明人,就算杀了李旦的手下,恐怕也不会开出一艘船的悬红来。
    片山五郎和佐佐木次郎的命只值一百两银子,多一两都是虚高。
    原本是希望通过杀这俩畜生,得到一笔银子,再通过这件事取得李旦的赏识,从而更好的在平户发展。
    但现在看来,发展得太快了。
    李旦为什么要给船?
    聂尘在那一刻,想了无数个可能,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原因。
    李旦看着他,静静的等待。
    手指又开始在茶碗上画圈,动作轻缓。
    时间仿佛静止了,空气都已经凝固。
    终于,聂尘抬起头,拱手道谢:“那……多谢李老,我们兄弟不过做了一件微末小事,却受此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哎,一只船而已,本来就是你们拖回来的,我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何来恩德?”李旦笑起来,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圆滚滚的肚皮在微笑时一起一伏,活像一只鼓气的蛤蟆:“好了,天色已经很晚了,你们辛苦一夜,也该休息休息,你们惹了人命官司,就不要回去了,就呆在我这里,睡上一觉,明日再说其他。”
    他站起来,端起茶碗。
    门外有手下来到门边,示意聂尘三人跟他走。
    聂尘三人再次向李旦拱手致谢,李旦微笑着把茶碗举了举,目送他们出门,转过月亮门,隐没在夜色里。
    人走了,李旦还站着。
    笑容已经消失,换上的是一副不可捉摸的面孔。
    李国助匆匆从外面进来时,看到自己的父亲独自站在门口,仰面看着头顶的星星。
    “爹……人呢?”李国助到处张望,发现领赏的人没了。
    “走了,银子放回去吧,用不着了。”李旦望着星空,幽幽的说道:“我改送了他们一条船。”
    “船?!”李国助的反应和郑芝龙一样大,他瞪圆了眼,几乎要喊起来:“爹,一条船?!”
    李旦回头,漠然的看着儿子,没有说话,但刚毅的下巴仰着,说明态度很坚决。
    “爹,他们不过是几个落魄的小贼,伯父见他们可怜,才让他们搭船过来避难,杀了两个浪人,何德何能给一条船?我们多少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没有这个福气,这样是不是……”
    李国助本想再说两句的,他怀疑李旦是不是深夜起来没有睡醒,一时头昏犯了病做了不知轻重的事情。
    当触碰到老爹冷冰冰的眼神时,剩下的话全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去了。
    “爹……”李国助艰难的崩出最后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李旦皱起眉头,腮帮子咬得很紧:“为什么??山鹿馆出事,你的眼线难道没有通知你为什么吗?”
    “我知道的……杀了两个浪人嘛。”李国助朝后退了一步:“我知道的。”
    “杀了两个浪人?仅此而已?”李旦冷笑一声,逼前一步:“山鹿馆是什么地方?松浦家的窝子,他们赚钱的销金窑!没人敢在里面捣乱,守卫的武士足足有上百个,谁能在里面杀人又全身而退?你能吗?”
    “我……”李国助努力的去想,却换来父亲一个巴掌拍在脑袋上。
    “蠢货!这还用想吗?我尚且要掂量掂量,你还敢?”李旦怒道,恨铁不成钢的又扇了一巴掌:“去年仙台藩的伊达家家臣来平户公干,在山鹿馆大醉闹事,砍了一个女伎,结果当场就被松浦家干掉了,你莫非忘了?”
    “没、没忘,记得、记得。”李国助不住口的应道,左右躲闪李旦悬在空中的巴掌。
    “伊达家食俸远高于松浦家,尚且保不住家臣的命,他聂尘几个后生,怎么会太平无事的从山鹿馆出来,你就没认真想想?”
    李国助一愣,这点他真没想过。
    “也许他们很能打?”
    李旦冷哼一声,转身进屋,坐在椅子上,看着还没有琢磨透的儿子,叹口气道:“今晚山鹿馆里,平户勘定官松浦诚之助也在,他在请一个从江户来的和尚,这个和尚身份很特别,他是幕府黑衣宰相天海大师的徒弟,专程奉德川将军的命令,来替松浦镇信新出生的幼子祈福的。”
    “哦。”李国助眼前一亮,左掌猛击右拳:“一定是松浦诚之助在贵客面前,不便杀下手,所以才任由……”
    “不!”李旦不想听他的废话,直接打断道:“这个长海和尚,竟然是那个聂尘的熟人,一起品诗论词的朋友!”
    “有这样的后台,我能不拉拢他吗?连松浦诚之助都不敢对他怎样,我们若不与之交好,岂不白白放过一个可以利用的大鱼?”
    “一艘船算得什么,我正在令人仔细求证,若是聂尘真的有通天的关系,那么我什么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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