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赚得比旁人多一点又怎样?吃饭的嘴多啊。”李旦不动声色的夹起一块肉,扔进嘴里:“跟着我求活的人那么多,总得吃饭吧。”
    “你养的人再多,也多不过松浦家肥前国。”平户勘定松浦诚之助冷言说道,他身材短粗,一嘴浓密的络腮胡子藏着浓浓的杀气,一看就是个上层武士:“让你出钱就出钱,那儿那么多废话!”
    李旦嚼着嘴里的肉,瞅了松浦诚之助一眼。
    松浦镇定低头饮酒,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勘定这话说的,出钱事小,万一激起民变事大,真有什么事,你勘定所那几百千把足轻也抵不了什么用。”李旦轻描淡写的说着,脸上还带着笑。
    “纳尼?!”松浦诚之助恼怒的一摔筷子,按着桌子作势要起身。
    “坐下!对李佬怎可这般无礼!”松浦镇信将酒杯一顿,呵斥道:“李佬纵横海洋,又在我国住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轻重吗?还用你教!”
    松浦诚之助悻悻的坐下,哼着鼻音,一口喝干了面前的酒杯,拍着桌子叫侍者倒酒。
    “国守言重了,勘定性情中人,说话大声一点没有关系。”李旦皮笑肉不笑的道。
    松浦镇信也随之一笑,道:“李佬用钱的地方多,本人能理解,但是幕府用钱的地方更多啊,就拿我肥前国来说,前一阵刚从荷兰人手里买了一千杆铁炮,加上火药铅子,花费不菲,这笔钱幕府不管,我如之奈何?李佬是本地大佬,不替我想想办法,不符你的身份呐。”
    他低下头,端起茶杯,不咸不淡的道:“勘定所的足轻不济事,肥前国的武士可能干得很咯。”
    李旦也笑着把头低下,仿佛慢慢咀嚼嘴里的那块肉,但那张低垂的脸上,却颜色聚变,眼神仿佛要喷火,要焚烧脚下的土地。
    坐在他身边的儿子李国助看出不对,神色尴尬的赶紧起身朝三个倭人敬酒,缓解紧张的气氛。
    倭人们没人理睬,各自吃着自己的菜,把李国助晾在桌子上。
    半息之后,李旦把肉咽下去抬起头来时,已是满面春风。
    “国守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国守看得起我李旦,方才推心置腹的找我,李某义不容辞啊!”李旦咧嘴笑着,似乎让他出钱心甘情愿,不让我出钱就跟你急一样,把胸脯一拍:“没有问题,一切听凭国守吩咐!”
    “嗦嘎!”松浦镇信也笑起来,比刚才要真诚得多:“我就知道,李佬是最明事理的,来,我们喝酒!”
    几人把酒言欢,仿佛刚才的话里机锋都是幻觉,亲善友好才是大家的本质。
    但听到这一切的聂尘知道,刚才离掀桌子火并,不过一念之间。
    只要刚才李旦抬头的那一刻没有服软,今晚上的夜宴怕是要变成夜战。
    李旦是明人领袖啊,居然就这样被倭人拿捏得死死的,连转身都做不到,实在……
    聂尘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他用余光看着主桌上觥筹交错的热络场面,仿佛看到笑容背后,藏的都是刀子。
    “呜呜呜呜~~,求李大官人给我们做主啊~~,呜呜呜!”
    正当聂尘发怔时,大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嚎哭声,似乎有妇女就在大门外边朝里边喊冤。
    声音悲戚无助,一下就把满屋的酒肉气冲散大半。
    酒桌上的人纷纷侧头去看,有人大声喊道:“我们在这里吃饭,什么人在哭丧?好晦气!”
    主桌上的李旦脸色愈加不好看起来,他本就心中膈应,此刻逮着了出气筒,不禁拍桌喝道:“来人,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我有贵客吗?”
    门外有人匆匆进来,朝他拱手道:“老爷,是下午在市集上被倭人打死的酒铺老板家属,不服勘定所的判定,要求老爷替她孤儿寡母做主。”
    “下午的事啊……”李旦朝正满不在乎吃肉的松浦诚之助瞄了一眼:“闹事的人不是扭送勘定所了吗?她还要我帮她做什么主?”
    “那妇人说,打人的倭人不消半个时辰就从勘定所放走了,所以才来喊冤。”
    “放走了?”李旦脸色阴沉下来,抚着下颚处的胡须盯着松浦几人不语。
    松浦镇信没有说话,平户勘定松浦诚之助大刺刺的把嘴抹一抹,轻飘飘的说道:“胡说八道,腿长在人身上,那人是自己跑的。”
    李旦沉声道:“勘定所是平户刑名之地,勘定大人那么多手下,怎么会让人跑了?”
    松浦诚之助双手抱臂:“的确很难相信,但真的跑了,回去我就好好骂骂那帮懒汉,看个人都看不住,不过不要紧,抓回来就是了。”
    “关起来的人都能跑掉,还抓得回来吗?”李旦语气淡然的回了一句。
    松浦诚之助嘻嘻一笑:“那就没办法了,说起来,怪就怪那个老板不晓事,明明只是赊一点酒,又没说不给钱,就死拉着那个浪人不放,被打死,也是难免。”
    松浦健也哈哈附和着道:“太蠢了,为一点酒就丢了性命,太蠢了!”
    两个倭人面带讥讽,哈哈大笑,还碰了一下杯,吞了一口酒。
    满屋的人都看着他俩,无人说话,有股火一样的味道在众人之间蔓延。
    “既然跑了,就请勘定大人责成手下追捕。”李旦打破沉默,高声道:“派人送那妇人回去,拿抚恤银子给她,先好好过日子,等勘定大人的消息!”
    “是。”门外进来的人朝几个倭人看了一眼,躬身退下,少歇,门外嚎哭的声音没了,想必人被劝走。
    “好了,今晚酒足饭饱,就不叨扰了,告辞!”松浦镇定笑吟吟的起身,朝站起来的李旦道:“过两天我让人把文书送来,关于提税的事,先多谢李佬了。”
    “国守慢走,我身体有恙,就不远送了。”李旦拱拱手,对李国助道:“儿子,送国守出门。”
    松浦镇信哈哈笑着,带着两个倭人从桌子之间穿过,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李国助殷勤的陪在他身边,点头哈腰。
    聂尘一直旁观着,目送倭人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宴席上一片窃窃私语,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有人愤懑有人不平,但李旦不说话,没人出头。
    而当聂尘回头时,看到面如沉水的李旦已经把长袖一甩,自顾自的进了后堂,再不出来。
    “唉,东家也是为难呐。”身边的施大喧摇着头说了一句:“在倭人的地头上,谁能真的跟他们硬拼?大明朝倭乱官兵都镇不住,东家总不能连家业都不要了吧。”
    无人附和,满桌的人都没说话,沉默得空气都凝固了一样。
    郑芝龙和郑芝豹拳头都捏出了水,几乎扭断了筷子。
    聂尘目如秋叶,轻轻的叹口气,想拍一下桌子,但最后落在桌面上时,变成轻轻一抚。
    夜宴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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