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缱雪刚一睡醒,就发现谢刃的手正伸在被子里,于是目光微微往下一瞄,又抬起来看着他,嗓音又懒又哑:“解释一下。”
    谢刃从被窝里倒拎出正在挣扎的白牙:“找女儿。”
    风缱雪用指尖戳了戳那软绵绵的肚皮,费劲地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五六个时辰。”谢刃道,“二位上仙已经回去了,说有空就会来看你。”
    “上回来明月岛,还是六年前。”风缱雪道,“那阵是为了采药,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待你能下地了,我们就到岛上各处去看看。”谢刃将风小飞放进他怀中,“我煮了温枣茶,去给你倒一杯?”
    风缱雪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卧房后,自己将脸贴上白牙柔软的皮毛,有些怔怔地想,以后就要长久地在这里住下去了。他有伤在身,脑子转得比平时慢了许多,仔细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今日该是正月里的哪一天,更不知外头的年有没有过完。
    谢刃端着托盘进来:“我没放蜜,你先尝尝。”
    风缱雪扭头问:“十五过了吗?”
    “过了。”谢刃坐在床边,“今天是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那各宗门应当已经抵达长策城了。”
    “嗯。”
    风缱雪双手捧着茶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慢慢喝茶,没再吭声。各宗门齐聚长策城后会发生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要再拎出来讨论一番,徒增烦恼。谢刃自然能看出他的心思,于是挪过去将人抱着,哄道:“喝完茶后,我带你出去看会儿星星吧。”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你若觉得星星不好看,那我们就去看月亮。”
    “月亮也一般。”
    “那你看我。”
    “看你为何要出门?在这里就能看。”
    “因为美人要在月下观。”
    风缱雪被这流利的回答给震住了。
    谢小公子单手一托腮,我,美人。
    风缱雪扯高被子捂住头。
    拒绝消受。
    但最后还是被谢刃连人带被地抱到了房顶。岛上的天气并不冷,更像是春末夏初,风也柔柔的。两人依偎在一起,看着横贯天际的壮阔银河,看了一会儿,风缱雪说:“好大。”
    谢刃唇角绷着,尽量严肃地亲了亲他:“嗯,好大。”
    银河都这么大了,那仔细想想,所谓俗世与烦忧,也无非就是一粒粟,一颗沙。
    不打紧,不重要。
    风缱雪将手搭在眼前,透过指缝看那些明灭的光。
    而千里之外的长策城,则是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
    风声鹤唳、提心吊胆、人心惶惶。
    对于前往长策学府听训这件事,各宗门原本颇为期待,毕竟曜雀帝君在修真界地位尊崇,是人人都要仰望的存在。先前听说谢刃被他收归门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红了眼,当然也有内心不忿的,觉得自己天资也挺卓著,不比那姓谢的差,因此铆足了劲要在帝君面前好好表现,盼着也能进入寒山金殿修习,所以正月十五还没过完,就迫不及待地跑来了长策城。
    一进城才发现,了不得,出事了,还是顶天大事。
    一直清冷如霜的琼玉上仙,突然就变成了身怀妖魄的邪弓幽萤,还拐得烛照也背弃旧主,与他一起叛逃,两人至今下落不明,不在青霭仙府,也不在杏花城中。
    “真失踪了?”
    “可不是,千真万确,你不见竹先生与帝君的脸色,那叫一个黑云压顶。”
    “啧,这也太离奇了。”
    “有何离奇的?烛照幽萤同体共生,幽萤天生邪灵,烛照后头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杀人,仔细想想,并无区别。”
    “那他们跑去了何处?”
    “帝君都没找到,我哪能知道。”
    七嘴八舌,谣言纷纷。
    谢刃在临走之前,来不及向狐朋狗友道别,就只留了一封短信,寥寥十几行,大概交代了事情始末,说了句后会有期。崔望潮暂时还不在狐朋狗友之列,但他也是很关心谢刃的,于是强行挤进门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璃焕心里没着落,正六神无主着,“你就别捣乱了。”
    “什么捣乱,外头的闲话都难听成什么样了?”崔望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们两个就不管管?”
    “我们确实想管,但被先生好一番训斥。”墨驰收起桌上书本,“你有话快说,到了亥时,我们还得去思过院罚跪。”
    崔望潮想不通:“连竹先生也不管,他不是最喜欢谢刃了吗。”
    “先生对阿刃何止是喜欢,简直恨不能将他捧在手心,所以倘若能管,又岂会不管?”璃焕道,“但现在,曜雀帝君雷霆震怒,已下令全修真界共同缉拿阿刃,先生就算威望再高,这种关头难道还能站出去说一声不?不但于事无补,恐怕还会连累学府。”
    崔望潮听得唉声叹气的。
    墨驰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崔兄,没想到你还挺仗义的,那我也跟你交个底吧,虽说我们不知阿刃人在何处,不过他向来机警,既然决定要躲,就肯定会挑一个极安全的地方,你也不用太担心。”
    “除了谢刃,还有杏花城呢。”崔望潮提醒,“金家倒台之后是何光景,我可是一一看在眼中的,所谓墙倒众人推,这世间爱看戏的小人多了去。”
    “前几天银月城风氏派出弟子前往杏花城,买下了谢府对面的一处酒楼。”璃焕道,“名为经营生意,实为坐镇城中,一来压住那些碎嘴闲人,二来也免了有人上门闹事。”
    “闹事能压,碎嘴闲人可不好压。”崔望潮道,“你们想想,风氏就算权威再甚,还能因为旁人说了一两句难听的话,就当真出手加以惩治?”
    “那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
    崔望潮手指一勾,示意两人凑近,他压低声音滔滔不绝,还真提供了一个思路。
    璃焕听完之后,默默竖起大拇指。
    崔望潮嘿嘿笑:“那我先回去睡了,你们去跪着吧,记得啊,这事尽量做得隐秘一些,亦真亦假,叫人云山雾罩才最好。”
    墨驰开门送他离开,转身问道:“怎么样?”
    “就这么干。”璃焕拍板决定,“阿刃平时横行霸道的,性子又十分嚣张,早就将城中的人得罪了个七七八八,谢伯伯一家的日子此时定不好过,我们得加快速度,我写故事,你找人。”
    墨驰点头:“好!”
    于是当下就行动起来。
    杏花城地势略偏北,哪怕是入了春,也依旧是成日里都飘雪。
    这日清晨,谢府的木门“吱呀”被推开,帮厨的刘婶挎着篮子,出门就见对面酒楼的人正在帮着铲冰,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我们自己来。”
    “婶婶,你去买菜吧。”酒楼伙计笑道,“我们自己也得铲雪,就顺手一帮,不碍事的。”
    刘婶笑得尴尬,这几日天气虽冷,可杏花城到底也不是滴水成冰的极北,门口的厚冰明显是被人泼了皂水,不远处的太阳下,还蹲着一圈嗑瓜子看热闹的闲客。酒楼伙计没让她插手,扶着人站到干净处,轻声说:“婶婶,你去忙吧,往后这些事情都由我们来做。”
    刘婶道了声谢,低头匆匆去了集市,这几日她买菜时多有事端,想来今天也不会消停。果不其然,鱼摊老板见她来了,随手就往案上倒了一篮乌黑流血的臭鱼,斜着眼阴阳怪气道:“听说谢员外最近都被好儿子气病了,这些好东西拿回去炖汤,给他补补。”
    酒楼两名伙计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见刘婶一连走了三四个菜摊都碰壁,口中低声骂道:“一群卑鄙小人,我看往后也不必受这窝囊气了,咱们替谢府备好三餐便是。”
    “吃能备好,穿呢,用呢,出门呢,朋友呢,谢府住在杏花城中,总不能活成一座孤岛,况且他们并未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要因为外头的流言蜚语就闭门不出?”
    “你这话说得倒是没错,那现状要如何解决?”
    “嘘,宁夫人来了。”
    “嗯?”
    风氏两名弟子赶忙避到一旁,假装挑选布料,用余光看着宁夫人一路拎着裙摆,飒飒踏过积雪水洼:“老张,给我两条桃花鳜。”
    鱼摊老板看着她手中长剑,暗自咽了口唾沫,乖乖取出两条鲜鱼。
    宁夫人又转向另一头:“排骨,半扇,要最好的,现在就送去我家。”
    肉摊老板:“……好的。”
    宁夫人问:“还差什么菜?”
    刘婶赶忙道:“还差鲜菜二十斤、肥鸡三只、鸡蛋五十枚,还有——”
    “行了,我就在这等着,你去一一买来。”宁夫人拖来一张椅子,往集市最中央“哐当”一摆,坐得稳稳当当。
    周围一片寂静,连笼子里的鸡都被卖家捏住了嘴。
    而就在这一片寂静里,刘婶迅速而又高效地买完了菜,小声道:“夫人,咱们回家吧。”
    宁夫人站起来,目光冷冷一扫:“我家阿刃是正是邪,还轮不到你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往后一个一个,给我管好你们的嘴!”
    她眉眼狠戾,手指几乎要将剑鞘捏变形,倒也震得周围人不敢再多言。宁夫人带着刘婶一路气势汹汹往回走,走到僻静处方才卸力,往墙上一靠,疲软地看着惨淡冬阳,叹道:“你先回去吧,莫要让大家饿肚子,我在这里安静一会。”
    第92章
    宁夫人回到家中时,厨房的灶膛里已经只剩下余温,饭菜在桌上盖着,谢员外问她:“又去了哪里?”
    “河边。”宁夫人用湿帕子擦手,“阿刃小时候经常往桥洞里钻,我今日突然想起来,便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结果还真挺安静的,坐一个时辰也听不到一句人声,小崽子挺会挑。”
    谢员外道:“你若是想静些,咱们不如去乡下。”
    “去乡下做什么?谢府虽说不大,可也有二十几口人,你我若是一走了之,放他们独自在城里,岂非更叫人欺负了去。”宁夫人坐在桌边,柳眉一竖,“况且你以为乡下就没有闲言碎语了吗,到时候要是话更难听,又当如何?”
    谢员外提壶斟茶:“我这不是看你整日烦心,所以才随口提个建议。反正我是不怕那些闲话的,爱说就由他们去说,那些人被阿刃压了十几年,再不抓紧机会出气,怕是会憋出毛病。”
    宁夫人白他一眼:“都被挑衅到家门口了,你倒是想得开,今日若不是我,那些人还不知道要如何欺负刘婶。”
    “欺负刘婶,是因为他们没本事欺负别人,所以只能挑软柿子捏,往后这买菜的活,不如安排给人高马大的老钟去做。”谢员外拍拍她的手臂,“忍过这段时间吧。再闲的人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总不能天天盯着咱们说三道四。”
    “忍”这个字,原本是同谢府没有半文钱关系的,谢刃横行四处自不必说,宁夫人也是火爆脾气,至于谢员外,虽然看起来一直乐呵呵的,损人的功夫却不低,一家三口在杏花城里堪称无敌。
    但今时不同往日,虽说曜雀帝君暂时没有为难谢府,看起来也信了他们“不知儿子去往何处”的说辞,不过长远会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更不知暗处还有没有眼睛在盯着杏花城,风声鹤唳,风口浪尖,风雨如晦,多低调谨慎亦不为过。
    宁夫人叹气:“罢了,只盼着阿刃与小雪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别的都不重要。”
    她食不知味,没吃几口就撂了筷子,睡得也不踏实,做了一整晚莫名其妙的梦。第二天中午昏昏沉沉起床,想去厨房里看看,却见刘婶正坐在院中整理着食材,青菜碧绿挂露水,肉也新鲜,墙角胡乱堆了七八只鸡鸭,一只比一只肥。
    “夫人,你怎么来后厨了。”刘婶赶忙丢下手里的活,“这里乱七八糟的,小心弄脏了衣服。”
    “……今日是谁去买的菜?”
    “我啊。”刘婶道,“夫人,我正准备收拾好了去前院找你,今天怪得很,市场上那些人像是终于吃对了药,突然就热情了起来,尽挑好东西给咱们塞。”
    宁夫人听得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没道理全城的人都在一夜之间睡醒了脑子。她拎着佩剑出门想去探究竟,结果恰好遇到对面酒楼的伙计,对方将她请进雅间,压低了声音道:“宁夫人,这是几位小公子的主意。”
    主意也是在城里传谣言,传谢刃此番并非真正叛逃,而是受曜雀帝君之命,要装出叛逃金殿的落魄模样,好诱骗出天地间的最后一名大妖。至于琼玉上仙,当然也就不是天生邪灵了,而是同谢刃一样,在假装自己是邪灵,名为亡命天涯,实为保护烛照,毕竟倘若被那大妖抽走神剑剑魄,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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