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溪流下游方向传来的,三人循声望去,却没见到人。
    “是找你的?连长……”成才道。
    任然已经起身,用力回应:“嗨!我在这儿!”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远远传过去,随即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然后就见到有五六个战士在一个排长的带领下,转过溪畔现身,飞奔了过来。
    任然认出来,他们是红三连的官兵!
    等他们过来简单地问明了情况,然后几人轮流背着任然朝下游方向走去,行不多远,便见到一辆越野车停在那里。
    他们接到任然后,赶紧用车将任然送回到野战医院去。
    一路上,任然也通过他们了解到事情经过。
    原来,孟悦在山下久等任然他们没回来,以为他们已经找到去三连的路,便将车开回,绕道去了三连。
    他回到原来的地方,找了个当地人问了一下,才终于找到三连的地方,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但是等他来到三连一问,三连长说任然他们并没有过来,孟悦这才知道几人多半是迷路了。
    起先三连长还有些幸灾乐祸,后来一听孟悦说事涉军区领导,三连长顿时就有些紧张,他带着孟悦研究地图,推算他们可能去了哪里。正好这时团里打来电话,命令他们赶紧出动人手,去炮兵目标区附近找人。
    原来那边在试炮的时候,由于任然他们出现得比较突然,是从后山直接翻上来的,而且去白圈外还钻了灌木林,所以负责观察的人也是在试炮命令下达以后,才通过望远镜发现的他们。
    但这时第一发炮弹已经打了出去,他也看到几人并没有生命危险,于是赶紧将情况报了上去。那边炮兵指挥员一听,立即下令暂停了试炮,并将情况报到王团长那里,王团长这个时候还没想到会是任然,他在大怒之下,赶紧让最近的红三连派人去找。
    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怕死,居然敢擅自跑到炮兵目标区去。
    团里今天要试炮的通知一早就下了,各单位也都清楚,谁会想到那边真会有人出现!
    而三连长这边一接到命令,再结合孟悦的话,哪还猜不到是任然他们,由于涉及军区领导,他也不敢怠慢,一边将情况上报,一边将全连的人都派了出来,分成十几个小组,分头对炮兵目标区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
    所以任然才会被及时找到。
    ……
    野战医院。
    医生帮任然及时处理了伤口,直言他也是命大,并表示为了对任然负责,建议他再进行一个全面检查,并留院观察两天。
    对于军区领导沈高参,以及列兵成才二人,虽然他们并没有受伤,但是医生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建议他们作一个全身检查,尤其是沈参谋,他们不敢有一点马虎。
    沈备还有些不愿意,但在任然的劝说下,终于同意了。
    但是这边检查还没开始,王团长就过来了。
    王团长几乎是车没停稳就跳了下来,匆匆进了医院帐篷,他一脸怒容,质问任然:“我说,我的任大连长,你又在搞么子啊?怎么哪里都有你,你就不能给我消停一点吗?”
    任然:“……”
    他是第一次见到王团长这个样子,表明对方是真的非常生气!
    “对不起!首长。”任然小心地陪着不是。
    这时沈备却说话了,他道:
    “王团长,对不起,这事儿是我的错,不怪任连长。”
    对于这位从军区机关来的领导,王团长也不敢像对任然那般态度,但脸色还是不济,道:
    “沈高参,你们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当下沈备将情况大概说了一遍,最后道:
    “实在不好意思啊王团长,这事儿都怪我,和任连长无关。最后要不是他,恐怕我连小命都没了!”
    王团长听了,叹口气。道:
    “沈高参,真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是我们的人带错了路,把你带到了炮兵射击目标区,也是我们这边试炮没有组织好观察警戒,让你受惊了,对不起!”
    沈备道:“别这样说,团长。这事儿是我的错,路是我带的,任连长多次建议我们绕道去红三连,我没听,所以才迷了路。试炮这边,也不怪你们,我们是从山背面翻过来的,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是试炮区,而且你们肯定也想不到那边会有人爬上来对吧?所以那边没有设警戒也是正常的。再说,我们是从山谷里爬上去的,炮兵观察所也发现不了我们。”
    沈备的勇于认错,倒让王团长舒了口气。
    胸中的气也消了大半。
    他道:“不管怎么说,没有照顾好军区领导,都是我们失职。沈高参,你没事吧?身体要不要紧?”
    沈备摇头道:“我没事。医生建议我做个全身检查,我本来还不同意,任连长刚才也劝我来着,我正准备去照个x光。”
    “做!一定要做!”王团长道,“没事最好,害怕万一有个么子就不好了。”
    在他的坚持下,沈备终于先跟着医生去了照片室。
    这边王团长看了看任然,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道:
    “任然啊任然,你看看,我早说过,你不听!你和三连长、七连长之间,你们的误会不解除,早晚会出事。现在搞出这么大事情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任然尴尬地笑了笑,道:“首长,带路这事儿,的确是我有责任,我应该事先给三连长打个电话的,怪我!你要处罚,就处罚我吧,我认!”
    “你呀你!”王团长指点着任然,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却终于没说什么狠话,只恨恨道:
    “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懒得理你!哼!”
    他说完,居然就此气冲冲地走了!
    走了!
    他走了!
    任然:“……”
    望着王团长离去的背影,任然心中颇有些感动、愧疚。
    王团长对他的维护之意,他哪还看不出来。
    这事儿真要处理他,谁也说不出个什么,但是王团长到最后什么都没说,连批评都没多一句。
    任然反倒有些自责。
    事情的起因,主要还在于他和三连长的不和!
    他没有及时打电话沟通!
    心中,也有一些想主动找三连长和解的念头,哪怕仅仅是出于王团长的原因也行!
    而且,毕竟这次三连长派人出来找他,也算有半个救命之恩。
    虽然说起来三连长也是听令行事,但别人没有敷衍了事,而是将全连的人都派了出来,这也从客观上说明三连长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至于如何和解,还是等演习结束以后吧,他想着。
    刚出了这个事,就巴巴地跑去,任然也是要脸面的人,他自觉暂时还抹不开这个面子。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演习搞完再说吧!
    医生对任然的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除了他背上的伤口,别的倒没什么。但是医生建议他输液观察,主要是怕伤口感染。
    成才帮他清理伤口并不彻底,医生也担心恶化。
    并且医生直言,在演习开始之前,他的伤口怕是好不了的,建议他退出这次演习。
    任然自然不听,这时距演习还有两三天时间,连队的事情多如牛毛,他根本放不下!
    他决定带伤参加演习!
    不就是掉块皮嘛,多大回事儿!他想到。
    成才很快检查完回来,他身体上一点毛病没有。
    当时炮弹打来的时候,他跑在最前面,又听了任然的话,及时扑倒避过爆炸时弹片。
    但也正因为如此,成才身体上没事,心理上却落下了病因。
    因此,成才过来的时候,就垂着头,弱弱地坐在任然床前,不说话。
    任然在系统中阅读着他的想法:
    “……连长要是批评我还好一点,他什么都不说,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好意思面对他?”
    任然想了想,笑道:
    “成才啊,我可要批评一下你啰!”
    成才果然眼睛一亮,抬头望着任然道:“连长……”
    “嗯,你这小子!怎么能这样?我屁事没有,你自己却胡思乱想,怎么?恨不得我死啊?”
    成才:“……”
    他急辩道:“不是!连长,我……我……对不起……”
    他话说半截,却说不下去。
    他以为任然会批评他危急时刻只想着自己逃走,不顾自己的战友来着,但是任然的话,让他明白对方并不在意!
    成才是很聪明的,他马上就明白了任然的意思。
    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所以他说不下去。
    而任然则笑眯眯地望着他,也不接话。
    成才想了想,才道:“连长,这事儿我每每想及,都很后悔,如果当时……当时……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不会抛弃自己的战友……”
    他声音越说越小,任然却是笑了。
    对于成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能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任然内心中是欣慰的!
    但是还要打磨成才,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道:“那你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光顾着害怕了!”成才道,“连长,我知道这很丢人,我怕你怪我!”
    “成才啊,我说你胡思乱想,你还真在胡思乱想!我有怪你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看看自己肩膀上的军衔,那是什么?”
    成才低头看了一眼。
    列兵!
    任然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点着成才的胸口道:“你一个小小的列兵!列兵啊!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没经受过生死考验的列兵,你就想当英雄?!你还不抛弃自己战友?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谁呢!
    你连路都不会走,就想着跑?我告诉你成才,老兵那都是血与火的考验里过来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大,不是你练两天队列,会打几发子弹就能行的!
    我也没期望你能在那个时候去救我,救沈参谋,你能顾好自个就不错了!你知不知道,以前打仗的时候,多少新兵吓得尿裤子?多少新兵在子弹飞过耳边时情绪崩溃?你这还算好的了你知道吧?”
    “真的?”成才半信半疑道。
    “当然是真的。”任然道,“面对那种情况,害怕是人的本性,这没有什么值得丢脸的。不过,成才啊,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一名军人,一名合格的军人,除了本性以外,还要有点血性!血性你明白吗?”
    “明白。”成才点着头。
    任然却道:“不!你不明白!成才,你只是一个入伍半年多的新兵,你还没有从骨子里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名军人,你还没有明白军人的血性到底是什么东西!”
    成才:“……”
    任然不管他,继续道:“军人的血性是什么?我告诉你,血性是我们在面对困难面对危险的挺身而出和奋不顾身!血性是我们在逆境困境时燃烧自己而爆发出的磅礴能量!血性是我们在平时训练到极限的坚持和努力!血性也是我们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动力和源泉!
    我将这个归结为什么?归结为军人的荣誉感!
    因为我们穿着这身军装,我们就必须对得起这身军装!成才,你好好想想,你的入伍动机是什么?你平时受到的教育又是什么?你平时所唱的我们的连歌又是什么?
    那是荣誉!
    军人的荣誉!
    一班长孟悦,你也看到了?他父亲死了,他没有回去奔丧,他坚持着留下来!留下来参加演习,这就是他的血性!”
    成才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些动容,有些沉默。
    “许三多,你的老乡,你最好的朋友,他在我需要他的时候,挺身而出,他用自己的牺牲,换回我,换回他的连长的生机,这是他的血性!
    成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血性!只不过表现方式不一样。其实你也有血性,只是你还没有发掘出来,没有入脑入心罢了!”
    “我?也有?血性?”
    “当然!”任然道,“你在练习米粒穿针时,多少次扎破自己的手指?你不叫一声苦不叫一声累,这不是你的血性是什么?你在练习狙击瞄准的时候,有多少虫豸爬满你的脸?你在咬牙坚持,这不是血性是什么?你为了达成你的狙击手梦想,不管不顾钢七连是多么好的一个单位而到我九连来,这也是你的血性啊成才!你好好想想吧!”
    成才沉默。
    气泡中,一个一个想法不停地冒出来,任然在关注着,没有说话。
    看得出来,这番话对于成才还是有所触动的!
    任然加了把火。
    “血性你已经有了,但是你要好好想一想,要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你自己也说过,以前的你格局小了,那是因为你只盯着你的目标,你的梦想,我倒是觉得,你需要盯着的,是你身上的这套军装!”
    成才依然沉默,但是内心的波涛已经汹涌!
    任然继续道:“当你哪一天认识到这身军装的价值,你才算真正完成了内心的转变,成为一名久经考验的战士!一名合格的老兵!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成才深吸了口气,道:“我明白的!那……连长,你真不怪我?”
    对于成才的这个问题,任然不免还是有些失望,刚刚成才明明已经有所触动,但他却主动跳过了这一节,他还停留在自己有没有怪他这个问题上!
    在内心中叹了口气,任然道:
    “怪你?我为什么要怪你?我应该恭喜你,你成功度过了害怕这一关,你体验了别的兵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死滋味,你没有哭着喊着尿裤子,也没有歇斯底里情绪崩溃,说明你过关了!你合格了!你知道吗?”
    成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勉强笑道:“可是,连长你不也是第一次面对实弹……”
    “我那能一样吗?”任然大言惭惭地道,“我是连长,整天面对你们一百多号兵,我随时随地都在把自己当成一个指挥员,而一个指挥员是不可能只顾着自己的,否则那就叫渎职……师长都说我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员,我还会害怕?你还不明白?”
    成才点着头道:“明白!我明白!其实……连长,我越来越佩服你了!真的!”
    任然一愣,道:“然后?”
    “然后……”成才也是一愣,道:“我愿一直跟着连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愿……”
    “拉倒吧!”任然及时出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道:
    “然后就是我上厕所你帮我擦屁股,我找女人你帮我站岗呗?”
    成才:“……”
    他低下头道:“连长,我是认真的!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太多太多东西,我很感激你……”
    “那就以身相许呗!”任然嘴里跑着火车,随即正色道:
    “成才啊,你的心思我了解,你如果真要感激我,那就继续努力下去,把自己的几个小目标全都实现了,等我哪天需要你的时候,一声招呼,能拉得动,打得准,把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好,完成到极致,怎么样?”
    成才点着头,道:“放心吧连长,我会继续努力的!绝不辜负连长的厚望!”
    两人正说着,沈备也回来了。
    他见任然与成才正说得起劲,有些欲言又止。
    任然看出来了,他顾忌成才在旁,当下打发走成才,让他先回连队去给吴奎生报告一声,同时也让孟悦开车过来,他说自己输完液就回去。
    至于留院观察什么的,任然根本不屑一顾。
    等成才走了以后,沈备过来坐在成才刚才坐的位置上,犹豫着怎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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