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是个读书人。
    可是读书人也是人。
    我卢象升既不是清流,也不干涉你们阉党,任劳任怨,在这大名府招徕流民,治理一方,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
    好你个魏狗,卢某人没有得罪你们,说搞我就搞我,你以为我卢象升是吃干饭的?
    大抵像卢象升这样的人,有着天大的才能,有才能的人,往往都有一个脾气:平日里,我可以做缩头乌龟,可你要搞我卢象升,那就没啥说的了,干你丫的!
    张静一此时骤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像书生一样的人,显然是一块硬石头。
    平日里,卢象升这样的人,在张静一的眼里,分明是被推崇的对象,哪里想到,人家卷了铺盖便跑到自己面前来,直接丢下一句话:张百户,我跟你干了,不要工钱的那种,你随便安排一点儿事给我做吧。
    卧槽……
    张静一不由腰杆子挺直起来,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底气。
    这算不算是王八之气?虎躯一震,便有小弟纳头便拜?
    只是卢象升过于激愤,以至于张静一都觉得有些过头了,毕竟心虚……
    “卢先生,我觉得……魏公公,理应也没有这样坏吧。”
    卢象升顿时脖子红到了耳根。
    所露出来的表情大抵是:他妈的,感情被迫害的不是你?
    卢象升厉声道:“从前我也觉得他弄权于我何干,我做好自己的事即可。东林们只晓得袖手谈心性,也未必比魏忠贤这样的阉贼好多少,任他们胡闹便是。可现如今才知道,阉贼之害,猛于虎也。但凡只要稍有得罪,便不问情由,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卢象升寒窗苦读二十年,中了进士,不求能位列中枢,只求能做一方父母官,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自己误国害民,就这般老实本分之人,都不为阉党所容,可见这阉贼已经猖狂到了何等地步。我大明都是这样的人擅权,这天下还有救吗?社稷奈何,苍生奈何?”
    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一下子,张静一也觉得心里有底了:“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先生,先别激动,我们坐下来,先喝茶。”
    卢象升却依旧亢奋,脸已经红到了耳根,显然……这些日子的遭遇,彻底将这个‘老实人’惹火了。
    他娘的,欺负我卢象升老实人?
    可他还是勉强坐下,振振有词地道:“我实话说了吧,我乃进士出身,是读书人,本不该和你们锦衣卫为伍的,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又听闻张百户竟敢冒犯东厂虎须,倒是颇为钦佩,我别无所长,也只读过一些书,身上有一点气力,总之,从此之后,供张百户驱策便是。”
    这卢象升说自己读过一些书,这显然很谦虚了,这可是能中进士的人啊,虽然没有进入一甲,可这放在后世,也是全国高考状元,不,还是三年一考的状元。
    倒是他说有几分气力,却让张静一好奇起来:“气力,莫非卢先生还会武功?”
    “武功倒不会,就是天生神力而已。”卢象升很谦虚地回答。
    就是……天生神力而已?
    张静一忍不住道:“怎么个神力法?”
    卢象升想了想,道:“平日我也会锻炼一下身体,舞刀弄枪,平素舞的刀,大抵百八十斤。”
    张静一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似乎很瘦弱的卢象升,眼珠子都直了。
    接近两百斤?还能飞舞?这是牲口啊。
    莫说两百斤,寻常人就算是拿几十斤重的刀剑,也要气喘吁吁,好家伙,你卢象升直接把难度提高十倍,然后再凡尔赛一句,只是有点气力?
    不过……传说卢象升虽然是进士,但确实是一员勇将,最爱干的事,就是带头冲锋。
    而且此人作为文官,居然练出了明末最精锐的一支野战军,无数曾经赫赫有名的人,最终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比如:李自成、高迎祥、张献忠,以及蒙古诸部还有建奴人等等。
    卢象升在历史上是个十分悲剧的角色,他力求主战,最终在和建奴人的作战之中,孤军深入,结果被建奴人围殴,可附近的明军,居然没有支援,以至于最终兵败战死。
    “怎么,你不相信?”卢象升显然脾气很不小,他眼珠子一瞪,杀气腾腾。
    张静一:“……”
    卢象升似乎很不喜欢别人认为自己吹嘘,于是狠狠抬手,猛地一拍在一旁的桌几上。
    啪嗒……
    张静一便见这梨木的桌几,竟是应声碎裂,哐当一下,断裂垮塌。
    “……”
    张静一恨不得这个时候立即把天启皇帝找来:陛下,快出来看变态。
    可卢象升,却是风淡云轻,依旧是稳稳坐着,捋着胡须道:“张百户,你看怎么样,学生还有一些用处吗?”
    “太有用处了。”张静一眼里放光,能文能武,脾气也很对自己胃口,比较直来直去,不像某些读书人,听着便觉得牙酸。
    张静一又道:“先生,我现在这里正好缺一个人才,我思来想去,百户所诸校尉们,大多都不像样子,想要让这清平坊百户所,做天下各卫的表率,就必须得将他们操练起来,只是一直缺一个人选。”
    “这个我可以。”卢象升一拍即合,他主动请缨道:“我在大名府,也招募过不少民壮,防备宵小之徒,倒也有几分心得,百户若是将他们交给学生,学生定当赴汤蹈火。”
    和直爽人说话就是痛快,若是寻常读书人,只怕非要扭捏个半天不可,明明心里想要,非要说不可以。
    张静一这时精神奕奕起来,激动地道:“只是咱们要操练,只怕要定下一个章法才好,卢先生,你觉得……该如何操练好呢?要不,我们不妨就学戚将军的方法,咱们寻《纪效新书》来,照着这个练,就当练出一支戚家军了。”
    这一点,其实是张静一早就深思熟虑过的,这百年来,最精锐的兵马无过于戚家军,照着戚继光的方法,准能成?
    可这时候,卢象升却是面带微笑。
    “怎么,不好?”张静一皱眉。
    卢象升道:“我不知道什么纪效新书。”
    这口气……大得很。
    可这一句话,却让张静一心里不禁有些反感起来!
    戚继光啊,不敢说是武神,可作为后生晚辈,总要有一点谦虚的姿态吧,而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乃是戚继光的兵法操典大成之作,你卢象升再厉害,居然还瞧不起?
    “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卢象升好整以暇,然后淡淡地道:“这天下的兵书,没一件有用的。”
    张静一:“……”
    好好好,你牛逼,全天下都不如你。
    不过似乎看出了张静一的表情变化,卢先生微笑着解释道:“学生敢问百户,自有经史以来,这天底下有过多少兵书,又出过多少学问?我们就不说《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单说纪效新书吧,此书乃是戚将军呕心沥血作成,可是这么多年来,读《纪效新书》的人多,练出戚家军的人,又有几个呢?”
    这问题……倒是一下子将张静一问住了。
    卢象升又摇摇头,叹息道:“这天底下,出过孙子、孙膑,也出过白起,有过岳武穆,也有戚继光,他们遗留下来的兵书,哪一本,你若是读了去,都能受益匪浅。可若是读了这些书,照着书里去照猫画虎,便能练出精兵,成为名将,那我大明。只怕诸营诸卫,无一不是精兵强将了。可见,只一味地效仿别人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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