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徐荣正在与人对饮。
    他抿了口茶,没来由地,忽然哼了几句北地小调。
    对面老者一呆。
    他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能明显察觉,此时的徐荣,已是笑逐颜开。
    “伯进,何事如此欣喜?”老者哑然失笑,调侃着道,“认识你这么久,你多以乌云盖顶的愁容示人,却从未见过你这般喜悦……”
    徐荣一怔,意识到自己失态,正色道:“我刚得一年轻俊杰,见猎心喜,故而举止孟浪,让邠卿先生见笑了。”
    对着面前这位,他可不敢有半分怠慢。
    老者名赵岐,字邠卿,是京兆名士,也是经学大家。而且,不同于纸上谈兵之辈,他久经苦难,饱经霜雪,知晓世间疾苦,有干事之才。
    这位可是差点就坐上了并州刺史之位。
    可惜,他为党锢之祸所累,只能避难北地,隐遁不出。
    赵岐肯屈居徐荣帐下,其实是为“采风”,为了写一本《御寇论》。
    《御寇论》记载着守边的策略,徐荣也看过一些,其文字字珠玑,既有合纵连横、军事打击的“术”,屯田积粮,恩威并施的“道”,可谓高瞻远瞩,气象不凡。
    “是那位杨赐的长孙?”赵岐笑着道,“不得不说,的确一表人才。”
    徐荣一呆:“邠卿先生,你见过他了?”
    “他进太守府时,我也远观了一阵。”赵岐颔首,面露赞许之色,“此子雄姿英发,顾盼生威,麾下也都是精兵强将,其部众虽少,堪称虎狼之师!”
    他顿了顿,由衷感慨道:“此子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本领,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过,我也正头痛于此。”徐荣面露苦笑。
    “头痛?为何?”赵岐面露惊讶。
    “成材太早,却并非好事。”徐荣摇头,耐心解释道,“少年人心性未稳,若年少成名,难免自命不凡,恃才傲物。而为将者,最重要的并非能力,而是心性。因为,能力尚可学习,可打磨,心性却是难移。”
    赵岐面露了然,忽然又笑了:“所以,你才派义守和九貉去敲打他们?”
    义守,正是徐牧的字。
    “嗯。”徐荣点点头,沉声道,“玉不琢,不成器,让杨信见见世面,知晓天下之大,绝非坏事。”
    赵岐含笑不语。
    对徐牧,他同样很有信心。
    在赵岐看来,徐牧根本就是“小一号”的徐荣,不止用兵深得其真传,骑术、箭术、槊法等,也都是一脉相承,本领超群。
    他可不认为徐牧会输。
    重重迷雾之下,徐荣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扬。
    说实话,“心性”之说,只是托词。
    徐荣又不是杨某人的亲爹,哪会真对其这般上心?
    他真正的想法是:——咱老徐还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难得有此机会,可得尽情放肆,拼命造作!
    徐荣麾下两百余人,不止兵少将寡,且多为轻步兵,骑兵、弓箭手都寥寥无几。
    而杨信的加入,则为他平添了二十余重甲步卒,十余重甲骑兵,还有整整二十余名弓箭手。
    徐荣是兵形势一派,重形势变化,重兵种搭配,最擅用骑兵。如今,手底下多了这么多新的“棋子”,他自然跃跃欲试,想要下一盘大棋。
    但问题在于,无名卒都是杨信的私兵,只遵从他的号令,唯他马首是瞻。
    故而,徐荣先晾着杨信,又派人灭其威风,如此一来,才能更好的掌控那支无名卒,令行禁止。
    ——计划通!
    徐荣对自己的谋划很满意。
    脚步声起,帐外有人影浮动。
    “哦?”徐荣精神一振,语带笑意道,“义守,你回来了?”
    帘幕掀开。
    徐牧低着头进入,满面通红,一脸的愁云惨淡。
    眼见此状,徐荣和赵岐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讶。
    这是……输了?
    怎么会输?
    莫非,那杨信不讲武德,耍了些鬼域手段,或者是以多欺少?
    赵岐念头几动。
    他依旧坚定地认为,徐牧不会输。
    “义守,这是怎么回事?”徐荣温言询问。
    “我输了。”徐牧苦笑起来,垂头丧气道,“我输给了杨信。”
    赵潜表情一僵。
    “胜败乃兵家常事,倒不必介怀。”徐荣明显顿了顿,安慰一句后,又问道,“比的什么?”
    “箭术。”徐牧嗫嚅道。
    “什么?”徐荣霍地起身。
    这次,他是真的震惊了。
    徐牧的箭术,那可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对其箭术水平,徐荣自然了若指掌。
    “杨信能胜你的‘傲雪箭’?”徐荣难以置信,忍不住追问。
    徐牧点点头,低声道:“杨信箭术超群,其箭出成雷,电弧缭绕,既快且猛,丝毫不逊于我的傲雪箭。而且,他竟还懂得连珠箭。”
    “箭出成雷?”赵岐面露沉吟,猜测道,“我记得,西凉有名为‘三尺惊雷’的箭术,和义守描述的很相似。传言,那西凉董仲颖擅左右驰射,箭成连珠,用的就是这‘三尺惊雷’。”
    徐荣沉默。
    许久后,他才想起一人:“九貉呢?”
    “被打晕了,在营帐内休息。”徐牧已有些坐立不安,表情愈发难为情,“他败给了张猛,就是杨信身边那名巨汉。”
    “他啊~~”徐荣点点头,他自然记得张猛。
    那个形如熊罴的少年,他想不注意都难。
    “九貉和张猛战了几合?”徐荣问道,他想稍稍评估对方的实力。
    “一合。”徐牧老老实实道。
    “什么?”徐荣愕然,语调微微变形。
    他又一次地失态了。
    九貉有挹娄人的血统,于北地霜雪中长大,可是他麾下的第一猛将!
    一合?
    他只觉匪夷所思。
    “咳咳,”徐荣干笑一声,艰难地道,“这个,英雄出少年呐……”
    赵岐忽然开口:“伯进,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徐荣下意识道。
    “我有从子赵戬,精通汉家军法,”赵岐面露微笑,“我想让他在你军中当个军正,不知你意下如何?”
    军正,即军法官。
    “叔茂肯出来帮我,我可是求之不得。”徐荣闻言,大笑着道。
    他语气豪迈,心中则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赵戬,字叔茂,是赵岐的从子,却又不仅仅是从子。
    昔年时,赵岐与兄长赵袭曾贬议中常侍唐衡的兄长唐玹,后来,唐玹任京兆尹,赵岐预感大祸临头,带着从子赵戬逃走。果不其然,很快唐玹就逮捕了赵岐的家属和亲戚,将他们全都诬陷杀害。
    换句话说,赵戬已是赵岐唯一的血亲,与亲子无异。而赵岐的一身才学,自然也都传承给了对方。
    赵戬性情正派,却多谋善断,极富才能。
    徐荣早就旁敲侧击地问过赵岐,想让赵戬出来帮忙,但对方却一直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却不料,这一次,赵岐竟出动让赵戬出山。
    徐荣自然明白: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
    当天,徐荣召见杨信,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徐荣也不隐瞒,表达自己想法:想将甲士、甲骑、武卒以什为单位,一一剥离出去,分配于整个曲中,由他来统筹调配。
    杨信自然配合,心中嘀咕道:早这么做不就好了吗?你想要,想要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
    以什为单位,意味着基本编织尚在,甲士的什长依旧是张猛、鲍出,甲骑的统领依旧是高顺,一切都照旧,只是上头换人罢了。
    不止如此,杨信、杨黥二人还升官了,分别当上队率,各掌五十人。
    而杨信立刻明白了徐荣的用意,——这是投桃报李。
    因为徐荣的部曲太少,故而,两人虽是队率,但直属上级就是徐荣了。想跟随徐荣学习?用眼睛看就行!
    更让杨信惊讶的是,徐牧居然仅是一名什长,而且就在他的麾下,管着他那十名武卒。
    这算什么回事?互相交换人质?
    杨信心中嘀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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